“师父眼下这个情况,乱子又这么多……弟子怕……”
“怕什么?有人会嚼舌头?”王宁安淡淡一笑,“降低利息,增发货币这事我是赞同的,有些后患,想办法解决就是了。”
司马光大喜过望,“有师父撑腰,弟子当然不怕,只是弟子担心有人拿此事做文章,影响了师父的布局,那可就罪莫大焉了。”
“没有这事,也会有别的事情,朝里可不乏做文章的高手啊!”
王宁安叹息之后,摆了摆手,让司马光下去了。
只剩下一个人,王宁安突然觉得自己老了,只有老人才喜欢叹息,而且老人也更容易迟钝,怯懦,年轻的时候,无所畏惧,再大的困难都不怕,就算是单挑政事堂,出使大辽,横行南北,也无所顾忌。
可是到了现在,光是继任者的事情,就弄得不知所措,王宁安一度都怀疑起来,自己是不是退化了。
“老爷,手心手背都是肉,不好决定的。”萧观音端了一盆清水,小心翼翼,给王宁安清洗了双手,然后贤淑地坐在了一旁。
“我去城南忠孝坊了。”她低声说了一句。
“知道。”王宁安没有任何吃惊,“他怎么样?”
“很惨。”萧观音叹息道:“听人说他疯了,晚上也不穿衣服,就在院子里来回转,我离着老远看去,他还抓着树叶塞进嘴里,吃得满嘴都是汁水……不管他是真疯,还是假疯,都够可怜的。”萧观音起身,转到王宁安的身后,帮着他揉着肩膀,絮絮说着,“我曾经想过,把他抓住,然后千刀万剐,割下他的肉,祭奠每一个死去的萧氏族人,去告诉我的父母,女儿一样可以像男子汉似的,给他们报仇雪恨。可是时至今日,我才想明白,最大的惩罚不是杀了他,有些时候,能干脆利落死了,也是有福的人……活着难啊!每一天都是折磨,无休无止,那才是真正的要命!”
“小百姓有小百姓的难,哪怕贵为王爷,也有为难之处。”萧观音的眸子很明亮,透着一股子大彻大悟的味道。
王宁安笑了笑,抓住妻子的手指,笑道:“你说我难,难在哪里?”
“难在没有知音啊!”萧观音道:“京里这么多人杰,他们都在争权夺势,哪怕王爷悉心培养的弟子,也只是盯着首相的权位,殊不知,王爷是希望能长盛不衰,避免人亡政息……要做到这一点,就需要一个大公无私的首相,但是遍观朝堂,却没有这样的人……高山流水,知音难求,故此王爷才高兴不起来!”
王宁安呵呵一笑,“谁说没有知音,你就是一个!”
王宁安起身,和妻子并肩站立在窗口,看着血一般的夕阳,心思也像是云团一样,翻滚挣扎,“以君实的智慧,不会看不到降息的危害,但他依旧干了,虽然在我面前,诚惶诚恐,但是他的心思却未必如此。”
萧观音道:“司马君实和金融集团搅得太深了,那些玩钱的人,都喜欢压低利息,这样才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啊!”
萧观音可不是随便说说的,她曾经就是玩钱的高手。
利息压下来,借贷成本下降,试问谁能最容易拿到借款?
显然不是小老百姓,也不是一般的工厂作坊,都是那些大人物……他们拿到了钱,也不会投资风险很大的,收益不高的实业,而是拿去购置房产,操纵股票。
当然了,房产热闹,股市兴旺,也表明经济不错,但是代价有点大……利息必须压低,货币必须增加,但是增加的货币往哪里流,却是王宁安需要小心的地方。
“就凭这一点,我就不能让君实继任首相……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是大宋工业发展最重要的阶段,如果不把财富放在工业上,反而热衷金融,靠着钱生钱,早晚要出大事的!”
王宁安一句话,断了司马光的首相之路。
但是又不得不承认,司马光拥有的实力极强,而且金融系统用好了,还能促进工业的发展,所以王宁安绝不会抛弃司马光,在未来的朝局当中,司马光的作用还是非常巨大的。
“其实我原本是希望拗相公接过我的权力。”王宁安道:“这么多年,拗相公一直不改初心,表里如一,心系天下,实在是难得!”
萧观音道:“王介甫的确不错,老爷为什么还迟疑?”
“他是很好,可是他身边的人就未必了,尤其是他的那个儿子,这段时间,上蹿下跳,动作不少啊!”
别看王宁安不声不响,他可不是真的当寓公,只把权力交出去,就天下大吉了。
王宁安其实是在观察每一个候选人,看看他们的行事风格,是否能当好首相……原本王宁安最看好的就是王安石,而且拗相公也没有让他失望,这一段时间主持都察院,狠办了一批贪渎之吏,对于官风吏治,有极大地改善。
可惜的是拗相公虽然立身很正,但是他的公子王雱,还有一些党羽,诸如蔡确等人,都是心术不正,趋炎附势之徒。
如果王安石执掌大权,他身边的小人一定会想尽办法,保住权力,打压异己,把好好的朝局,折腾到天翻地覆,没准还会把拗相公牵扯进去,身败名裂!
连着否定了两位,至于文宽夫那就不用说了。
“王爷,如果奴家没猜错,你也不想让吕吉甫继位吧?”
“吕吉甫其实还不错,只是他根基太浅,名利心又太重,过早掌权,很容易膨胀,进退失据,患得患失,难保不会做出错误决定,说不准他还会反咬我一口呢!”
萧观音的眼神立刻闪过一丝狠辣之色!
别看她放下了和耶律洪基的仇恨,那是因为耶律洪基彻底完蛋了,已经卑微如狗,丝毫没有威胁……假如谁敢破坏她现在的生活,这位萧大才女立刻就会露出狰狞的一面,女人狠起来,那才可怕呢!
她幽幽道:“这么说,就只剩下一个苏颂苏先生?”
“唉……苏颂资历太浅了,我担心他压不住这么多能人,反而造成朝堂混乱!”
萧观音抿着嘴一笑,“王爷,他压不住岂不是正好!”
“什么意思?”
“这还不简单,他压不住,正好借助王爷的力量啊!”
王宁安气得一甩袖子,怒道:“我都要退下去,享受天伦之乐,你倒好,还鼓动我蹚浑水,你到底是什么居心?”
萧观音毫不害怕丈夫黑脸发怒,她靠过来,伸出手臂,环住了王宁安的脖子,夫妻两个紧紧贴在一起。
“老爷,奴家又要说你不爱听的话……就以你的地位,岂能真正退下去,哪怕不做首相了,也一样要有影响朝局的能力,这个苏颂就挺好的。让他当五年,十年的傀儡,到时候,像文宽夫等人都被熬死了,吕惠卿,章惇这一波人也积累了足够实力,水到渠成,顺理成章……到时候所有官员,都是王爷的门下,王爷才能真正高枕无忧,安享清闲!”
妻子讲完,王宁安迟愣半天,无奈苦笑。
“你呀,生了一张巧嘴,只可惜,到了那时候,我也清闲不下来,我算是看透了,这辈子就是辛苦命,不到死的那一天,闭不上眼睛!”
萧观音立刻伸出手掌,堵住了王宁安的嘴。
“爷,你春秋鼎盛,还有大把的日子,别说这些丧气的话,奴家听着心疼哩!”
……
司马光见了王宁安之后,没有传出什么消息,光是这一点,就让所有人吃了一惊……假如王宁安真的支持司马光,首相的位置就确定了,现在没有消息,那就是最大的消息!
大家伙都猜测司马光是怎么落选了,王爷到底属意哪个人?
正在这时候,工部侍郎苏颂突然上了一道奏疏,他在奏疏提到,朝廷已经修成两条铁路,接下来要把曾经的川陕直道改成铁路,还要修建通往西域的铁路,另外还要向辽东修路……所需的钱财,无与伦比。
因此应当限制银行放款,把好钢用在刀刃上。
苏颂提出,有人借款是为了买房产,为了投资股票,这样的投机行为,都应该严格限制……以后的大宗借款,必须附带详细的说明,比如要修路可以借钱,要建桥可以借钱,要办工厂,可以给予优惠……如果是投机行为,则要严格控制,甚至直接禁止!
这一道奏疏上去,仅仅半天时间,就得到了回应,王宁安难得把苏颂请了过去,两个人针对如何限制贷款的事宜,一口气谈了整整一个下午。
最后王宁安含笑把苏颂送了出来,还授意他拟定铁路发展的纲要,同时要严格限制金融投机行为……
不同于之前的含蓄沉默,王宁安对苏颂的支持,几乎是摆到了明面上,傻瓜也看得出来,燕王竟然选择了实力和人脉都最弱的苏颂,真是匪夷所思啊!
可不管怎么样,有了燕王的支持,苏颂一下子从最后一位,跃升到了第一大热门人选!
这就是王宁安的实力!
只是这个决定,让其他人情何以堪?
“好你个王二郎,你口口声声要退下去,结果却扶持个傀儡出来,其心可诛!”文彦博暴跳如雷!
“老夫绝不答应!你等着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