涉及到了土地,就碰触了所有人最敏感的那根弦。
就连司马光也没法淡定了。
“王相公,介甫兄!土地是各家的财产,几代人积累下来的,谁动了,他们都会拼命的!”
王安石呵呵一笑,“君实相公,你接触过佃农吗,知道他们的情况吗?”
“我,我……你有话便说。”
“好,那我就告诉君实相公,孔家的佃户,最多能追溯到唐代,甚至更久远,一家十几代人,几百年间,都给孔家耕田交租!他们就算欠了孔家的金山银山,也早就还上了。可是呢……依旧每年要缴纳田租,少了一点,就要挨打,甚至要卖儿卖女,这公平吗?”
“我……”司马光被噎住了。
王安石乘胜追击,“不止孔家,还有河北的世家,还有那么多的宗室豪强,各地的世家大族……他们捞得够多了,如果不让他们吐出来,老百姓就没有活路,朝廷没有钱发展工业……”
王安石大声道:“王爷,你穷尽那么多财富,也不过办了一个六艺书院,眼下也只是培养出一个百工院,上千工匠而已!我想请教,这点人,够用吗?”
“当然不够用!”王宁安道:“朝廷应该推行教育,还要进行扫盲,尤其是要培养理工人才,不能光是风花雪月了……只是办学要钱,而且还缺少好的教员,地方上百姓也未必会入学。”
“王爷,百姓当然愿意让自己的孩子读书,可关口是他们没钱……假如能给百姓分田,家家户户拿出一点粮食,就能请动老师,朝廷出点钱,建一个校舍,就可以招收学生,读书识字了……我力主分田,可不是为了自己,王爷,你肩负着天下之望,不能让百姓失望啊!”
王宁安微微颔首,“半山公,你所言极是,但是你也清楚,这件事情牵连太大,马虎不得,你准备如何下手?”
“很简单,根据租佃的时间计算,如果超过二十年,土地直接归耕田者所有,不足二十年,以年限计算,可以出钱从地主手里赎买……如果百姓没有钱,朝廷可以垫付……百姓从佃农变成自耕农,不用交租子,这部分可以用来偿还贷款,朝廷不会亏的,而百姓也不增加支出,几年之后,他们就有了属于自己的土地,岂不美哉!”
“那世家地主呢?”司马光厉声质问,“他们反对该怎么办?”
“朝廷可以帮助他们发展工商,如果不答应,就发配,渤海也好,西域也好,南洋也好,有的是地方……再不甘心,那就砍头!杀一人,而活千万人,值!”
王安石杀气腾腾,简直让人不寒而栗。
至少司马光是吓得脸上变色,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只剩下喘气了。
坦白讲,历代都知道豪强的危害,也都抑制兼并,但是从来没有人像王安石这么彻底……王宁安在短暂惊讶之后,陷入了沉思。
其实拗相公的措施,王宁安并不陌生。
法国就曾经这么干过,他们把土地出售给佃农,废除原本的一切所有权利;无独有偶,倭国在维新变法的时候,也将土地从武士集团手里剥夺,交给了直接耕种土地的佃农……也因为如此,这两国一直到了后世,都有一大批小土地所有者……其他国家,也都或多或少,动过土地。
简单总结一下,分地的好处很明显。
有恒产才有恒心。
百姓有了土地,社会就安定了。
其次农民的耕田热情增加,土地产出提升,有更多的粮食供应城市。
再有,废除了中间的租佃关系,农民直接向朝廷纳税,能增加朝廷税收,作为工业的原始积累……
不得不说,王安石的眼光的确敏锐,见解也十分独到。
只有解决了土地问题,才能顺利开启工业化。
但问题是,土地真的不好解决!
眼下的大宋,是世界上最发达的国家,各个方面都遥遥领先。
远不是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没有那么强烈的亡国压力……虽然王宁安心里清楚,不跨过工业化的门槛,大宋一直都会很脆弱,但是整个大宋,除了他,还有王安石之外,怕是很难再找到几个有类似见解的人了。
吾谁与归啊!
王宁安沉吟良久,“半山公,土地是一定要解决的,但是不宜操之过急,我看先从兖州做起,当一个试点吧!”
拗相公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但还是很快调整过来。
“王爷,你的意思是……”
“这样,孔家,还有其他各家的土地,平均分给所有佃农……棉纺还是要发展,而且是重点项目。文宽夫不是要折腾吗,就让他折腾,我把兖州交给半山公,把济州和单州交给文宽夫,你们各自按照自己的思路,去推……我们会公正评判,到底哪一种模式更好……又是例子摆在那里,下一步就会好办很多。”
王安石是希望能大刀阔斧,直接强推的,但是他现在和以前也不一样了。
走了民间一次,就发现了这么多问题,还有没有被他忽略的,各地的情况是不是一样……王安石觉得他的悟道之旅,还要继续。
“王爷,我该说的都说了,兖州的事情,还是另请高明,我能提供意见,却不好插手,不然事情就变味了。”
王宁安想了想,“半山公,这样吧,你以后不管到了哪里,有什么发现,都给我送一份,我要知道最真实的情况!”
“没问题,我一定按时送给王爷。”
“那好,兖州吗?一定要派精兵强将……半山公,你觉得苏辙如何?”
王安石想了想,“他是个老诚的,不过灵活度不够,王爷应该给他配一个副手。”
王宁安陷入了沉思,他一时间还真找不到合适的人选。
“王爷,我倒是有个人选。”
“谁?”
“吕岩!”
吕岩,就是那个梁县的知县,当初周峰的案子闹得好大,为此王宁安不得不力推发展种植,养殖,解决地方财政困窘。
因为这个案子的复杂,赵曙登基之后,赦免了许多死囚,吕岩和周峰都在其中,眼下吕岩已经在牢中待了一年多。
“这个吕岩倒是肯做事,能发展地方的人才……只是当初的梁县条件太差,他只能强征土地,结果弄出了案子……如今兖州孔家的土地都收上来了,让他去放手做……由苏辙掌控大局,绝对能成!”
王安石提出了自己的建议,王宁安想了想,笑道:“嗯,他倒是个人才,就这么办了!”
说完,王宁安又看了看拗相公和司马光。
“今天咱们三个谈的事情,绝对不能走漏半个字……至于分田的事情,更是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包括文彦博那边在内,如果提前泄露消息,我们可都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王爷说的是,我们记下来=了!”
王安石没有留多久,他还要继续考察,下一站就是江南。
最近几年,江南放弃稻田,种棉花,种桑树,愈演愈烈,王安石很想看看,有什么问题,而且借此也能推测文彦博那边的情况。
为了联络方便,他又把次子王旁留在了兖州,自己带着兄弟王安礼南下。
这么一来,兖州可就聚集了好几个精兵强将。
苏辙善于理财,做事严谨,他掌握全局,吕岩能冲,又是戴罪之身,肯定急于出成绩,让他在前面冲。
王旁深得父亲真传,他帮着拾遗补缺。
再有,章家叔侄,也能协助,看起来问题是不大了。
王宁安立刻以政事堂的名义,发了一封公文,昭告天下,孔家的田产全数收回,分给原本的佃户,朝廷派遣专员,负责落实,并且指导产业发展。
……
“实在是可恶!”
文彦博气得拍桌子,“都怪那块石头,他简直是从茅坑里出来的,还有那个王宁安,他就那么耳根子软,一点担当都没有,还怎么主持政事堂!”
儿子文及甫在一边伺候着,随口道:“王宁安或许是怕枕边风吧!”
“哼,不还没大婚吗?陛下说了,要等守孝结束才成亲!还有快两年呢!他王宁安就怕了王安石,真是丢人啊!”
老文不停咒骂,其实啊,他又何尝不怕!
现在孔家的田都要退给佃户,那么大的一块肥肉,眼睁睁溜走了,当初可是王宁安答应过他的……要早知道这样,宁死他也不来兖州,也不帮着王宁安摆平庞籍和韩家!
“你说,为父是不是上当了?那个姓王的从一开始就设计我?”
文及甫想了想,“爹,要真是那样,王宁安的心思也太深沉了……依儿子看,他应该是被王安石给拿住了,可他从心里还是站在老爹一边的。”
“何以见得?”
“他不是把济州和单州交给了老爹吗!这两块地方,不比兖州差,也都是适合种棉花的。而且这一次收了300多万亩田地,其中一百多万亩在兖州,至于济州和单州,也有80万亩,儿子准备,再购买一些田产,全数改种棉花,到了秋收,把棉纺工厂运作起来。棉布哗哗出来,银子哗哗流进来……只要地方和朝廷都见了钱,那时候谁都要说老爹英明!”文及甫轻笑道:“至于王宁安,他没有担当,而拗相公,又一心讨好小民,鼠目寸光,到时候朝廷变法的大旗,就要老爹扛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