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汤饼摊子,只要花十个铜子,就能买到一碗分量十足的汤饼。有三个书卷气很浓的家伙,也捧着比脸盆小不了多少的大海碗,吸溜吸溜吃着。
他们不是别人,正是王安石、王安礼和王旁三个人。
王旁年轻,吃得很快,他喝干了最后一口汤,就把碗放在了一边。他仰起头,不断看着过往的客人。
这个摊子刚刚摆不久,来这里吃面的都是邻近的丁壮,他们背着筐,拿着锤子斧头,铁锹镐头等工具,向三里之外的煤矿进发,在那里干一天活儿,等到太阳落山,才能收工回家。
“362人!”
王旁转向了老爹和叔叔,低声道:“刚刚的功夫,就过去了三百多人,这个煤矿的工人至少有上千之多。”
王安礼头也不抬,讥诮道:“堂堂孔家,别说一千人,就算一万人,他们也弄得出来!我只是想不通,他们明明荣华富贵,到了极点,朝廷也恩待礼遇,为什么就一定要掺和煤矿的事情,还要和朝廷作对!难道他们就不知道怕吗?”
“他们有什么怕的。”王旁轻蔑道:“人家是吃准了朝廷不敢动他们,一来他们是圣人苗裔,尊贵无比。二来先帝加封衍圣公,陛下还在替先帝守孝,这时候能随便改变对孔家的态度吗?世人又会怎么看陛下?有这两条,孔家的人,当然肆无忌惮,为所欲为了!”
就在这时候,王安石也吃完了,拗相公本就不修边幅,这次出来,弄得更狼狈了,他抹了抹嘴,随便往衣服上一擦,整个前胸都黑的发亮了,他却浑不在意。
“旁儿,你刚刚问孔家为什么要插手煤矿,为父就告诉你,自从朝廷册封衍圣公之后,孔家重新修订了家谱,过去许多孔府的偏房都凑了过来,还有孟家,颜家,曾家,这四家同气连枝,人口多了不止十倍。为父当年力推方田均税,孔家想要兼并土地,难上加难,没法子,他们就要染指煤矿。”
王旁挠了挠头,“父亲,这么说孔家还情有可原了!”
“放屁!”
王安石把眼睛一瞪,“这叫什么话?朝廷册封衍圣公,也不过是让孔家子弟负责祭祀先人而已,可从来没让他们狐假虎威,到处兼并田地,甚至还敢阻挠国策,简直可恶透顶!辱没了圣贤!”
王安石气得大拍桌子,惹来不少异样的目光。
虽然身处江湖,但是拗相公可是消息灵通,不管是朝廷的事情,还是宫里的事情,他都一清二楚。
没有办法,谁让他是皇帝的准岳父呢!
赵曙很多事情是不瞒着王青的,王青当然会把消息传给老爹,因此王安石知道的甚至比许多重臣还要多。
王宁安在政事堂一锤定音,确定了日后煤铁钢厂的发展方向。
对于这个方略,拗相公举双手赞成!
煤矿和铁矿本就是属于皇家的财产,历代如此。
只是大宋疏于管理,落到了地方士绅手里。
现在收回去,一点问题没有,而且蒸汽机也在朝廷手里,如果换成了王安石掌权,他甚至不会答应地方参股的,也不会把中小煤矿下放。
可以说,王宁安已经释放了足够的利益,给了地方士绅大族的面子。偏偏就有人给脸不要脸!
朝中的诸公不敢明着反对,暗中却是议论纷纷。
整个国策推得并不顺利。
因为文彦博的倒戈,三晋之地的煤矿很快实现了国有,一些大的矿区已经开工了,不得不说,文彦博这老家伙的确有办事能力,他决定把宝押在王宁安身上,就不会迟疑,虽然朝廷拿的多了一点,但是有得赚总比没有好。
除了三晋之外,王家掌控的幽州等地,也顺利推行……只是除了这两个地方之外,包括河北,西北,京畿,都出了问题。
其中河北主要是韩家,他们阳奉阴违,磨磨蹭蹭,不愿意配合征地,西北的情况更复杂一些,还牵涉到了军中的争端,包括庞籍、吕公著、孙固,甚至还有曾公亮,张方平等人都牵连其中,水很深很深。
但是相比之下,最棘手的就是兖州,就是孔家!
因为最初就是孔家抵制,朝中的大臣也跟着闹腾,才逼得王宁安回京,一锤定音,制定了新的国策。
按理说朝廷已经核准了,成为了国家的大政,孔家如果识相,就不该对抗,老老实实选择合作,还能捞到不少的实惠,可是也不知道孔家人怎么想的,非要和朝廷过不去。
章衡代表朝廷,和孔家谈了三次,许诺给他们百分之45的股权,而且还答应承销所有产品,这个条件已经比文彦博的还要划算了!
可孔家并不满足,他们认为兖州的煤矿还不够大,应该定义为中小煤矿,属于孔家可以自营的范围。
章衡都吐血了,你们还要不要脸,兖州煤矿要是算小煤矿,整个京东路就没有大煤矿了!
而且章衡也清楚,一切的事情,都是因孔家而起,如果不摆平他们,老师的国策就没法推行。
另外还有一点,前面提到过,地方财政困窘,其中京东东路就是重灾区。
章衡,还有很多地方官吏,都盘算着赶快把煤矿开发出来,最好再争取首批的钢铁厂,落户兖州。
别看煤矿的大头儿归了朝廷,可是往外转运产品,他们能分到一些过路税,另外,煤矿需要多少工人,又会吸引多少的商人过来?
这些人又能带动多少消费,增加多少税收?
作为地方,其实要求不多,只要人气有了,金流有了,他们也就有了税收,有了政绩,足以向朝廷交代了。
“孔家是吃定了朝廷不敢拿他们如何,地方衙门又急需开发煤矿,有求于他们,所以待价而沽!”王安石下了断言。
王旁立刻点头,“父亲英明,听说有人已经上书了,认为兖州临近圣人埋骨之地,因此不宜开放煤矿,以免惊动圣贤,伤损国本!”
“荒唐!”王安礼冷笑道:“不惊动孔圣人,那他们再干什么?当别人是傻子吗?”
王旁轻笑道:“也就是那么一说呗,无非还是想掣肘朝廷。”
王安礼不客气道:“我倒是真想看看,如果真的按照他们所说,把矿区全都给封起来,一点不让他们动,再派几千禁军,替孔夫子守陵,孔家这帮人还会怎么说?”
王旁拍手大笑,“叔父的主意好,我敢打赌,如果真的这么干了,他们肯定会哭的!”
“闭嘴!”
王安石一拍桌子,“小孩子瞎说什么,国家大事,其实能儿戏的!如果孔家这个刺头儿不能拔了,韩家呢?河北的那些士族呢?另外西北呢,还有庞籍,曾公亮,张方平这三个军头儿,他们是等闲之辈吗?如果不能快速打开僵局,我看文彦博那个老货也会变脸的,反正他这个人,是彻底不要脸了!”
远在西京的文宽夫打了一个喷嚏,娘的,这天下人都怎么了?我文彦博也没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怎么都看不惯我!
唉,这就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行高于世众必毁之——无他,太优秀了而已!
王安石发觉,其实王宁安和自己的处境,居然十分相似。
他当初为了理财,力推青苗法,推方田均税,结果呢,满朝上下,包括昔日的朋友,全都翻脸了。
也幸亏有王宁安撑着,他才勉强把两法落实下来。
现在轮到了王宁安柄国,他推煤矿铁矿收归朝廷,也是增加朝廷岁入的举措。拗相公很是赞同。
他这一路走下来,因为工商发展,老百姓纷纷离开家园,到外面打工,经商,人口不断流动,传统的农村受到了一波又一波的冲击。
整个社会都在剧烈的变动之中,各种案件频发,治理的成本成倍增加,想管事情,就要有人,要增加官吏,就要多出钱!
这是最浅显的道理,如果朝廷不多拿一点,尤其是煤铁这种资源类的行业,只要把地下的矿石挖出来就能赚钱,多简单轻松啊!正好拿来扩充官吏差役,甚至对外打仗,开疆拓土,朝廷不吃一口,都给了地方的世家大族,那不是脑子有病吗!
虽然在野了,没法直接帮王宁安什么,但是王安石还是决定,要给大儿子王雱写封信,让他把自己的观察,告诉皇帝。别看赵曙信任王宁安远胜过王安石,但是兼听则明,偏听则暗。有王安石背书,也省得赵曙被忽悠了。
王安石决定,回到客栈,立刻就写。
正在他们起身要走,突然有几个家丁打扮的人,有的骑着马,有的骑着驴子,从他们面前呼啸而过。
直奔矿山,不多一时,他们就拉着上千人,直奔城里而去,结果走到了半路,就和朝廷的差役撞上了,这帮人二话不说,抡起手里的锹镐木棒,对着官差就是一顿乱打。
王安石亲眼看着,有一个中年的差役倒在地上,他不停挣扎,结果孔家的打手还是把他按在地上,一顿毒打,打得都吐了血!
这帮打手打人还不过瘾,一边打,一边骂!
“嫩娘笔,你们吃谁家的饭?给谁家当差?没有衍圣公,你们算什么东西!忘恩负义,该死!”
说着,那个官差的脑袋就被狠狠踢了一脚,眼珠子流了出来,活不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