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年,郡王承命为先锋,王甚勇武,每自为前驱,耀武军前,人不敢正眼视之。
十三年春,三军承帝命渡江,荆迟部、裴云部,将会师建业,南楚国主惊惧,率宫妃禁卫奔当涂,禁军闻之大乱,烧杀掳掠,建业官民皆苦,乃开城门请降,郡王为荆部先锋,军仅五千,或劝其待主将至,郡王不许,乃悉众入城,先遣军士护宗庙,自率军号令城内,有乱军为害,皆杀之。建业乃平,王亦名噪天下。
以郡王功显,令独自领军,王乃席卷江南,破豫章、宜春、庐陵、鄱阳、临川诸郡,皆有大功,军中皆许为后起之秀。郡王姓端严,军令严苛,杀伐决断,楚人惊惧,然颇爱豪杰忠义之士,不忍伤之,纵有冒犯,唯槛送建业耳,时,太子骏镇建业,见而皆笑赦之。
十四年,天下稍定,太宗欲遣重臣抚南闽,闽中多蛮荒之地,道路艰绝,人皆不欲,郡王自请镇八闽,意甚诚,愿为南海藩障,太宗嘉许之,任其南闽节度使,许建牙,开府仪同三司。
郡王抚闽九年,修商道,浚江河,劝农桑,慑豪强,闽人皆服膺。
二十二年,聘故楚大将军陆灿女为王妃,太宗遣使赐婚,特旨许用亲王仪仗。
翌年,太宗诏郡王还朝,民皆扶老携幼,望尘相送,几三十里。
——《雍史;嘉郡王列传》
霍琮来到钟离,除了奉太子之命来看望李麟之外,还有一个缘故就是为了石玉锦和陆梅,原本董缺奉江哲之命救下两人,江哲准备等到荆迟攻之时,遣人将她们接到徐州去的。想不到荆迟还未尽得淮西之地,江哲就得到董缺的消息,石玉锦生子之后,修养了不到两个月,就不愿再逗留了,从董缺那里得知外面的情势之后,便要将陆梅和爱子送到汀洲,然后再北返寻找陆云的下落。董缺本就是以游方道士的身份相救两女的,自然也不好阻止石玉锦这般行事,只能迅速将消息传到徐州。霍琮这次就是奉命前来,若是石玉锦和雍军发生什么冲突,也好从中周旋。如今李麟对陆梅一见心许,他自然不用再艹心了,交割了粮草之后,又暗暗和荆迟透了些端倪,嘱咐了李麟一些言语,第二天一早便启程往徐州去了。
因为急于返回徐州,所以霍琮只带了四个虎贲侍卫就上路了,这四人都是在定海之时保护他的旧人,相处数年,彼此十分知心,知道他心中焦急,一路上快马加鞭,不曾停息,直到正午时分,阳光刺目,人马都疲惫了,这时,霍琮见到路边有一座荒废的庙宇,便提鞭道:“快午时了,就在前面休息一下吧。”四名侍卫同声应诺。
这里本是过路旅人常常休息的地方,只是这几年雍楚对峙淮西,所以才变得残破,但是仍然可以遮风避雨。五人到了庙前,翻身下马,将马系在庙前,一人取了廊下木桶,到庙后林中清溪提水,另外三人伺候马匹,在阶下准备午饭。霍琮见几人都忙着,便自己在庙外散步起来,想要松弛一下筋骨。见到侍卫提水出来,又听见树林中传来潺潺水声,隐约仿佛,如同琴音淙淙,不由生出寻幽探胜之心,向几个侍卫招呼了一声,就向林后走去。一个侍卫起身想要跟来保护,却被霍琮阻住。如今江淮局势和去年不同,自从陆灿死后,淮南楚军龟缩不出,更别说派遣斥候深入雍境了,所以霍琮也没有遇刺的担忧,更何况霍琮也会些武技,若是寻常南楚斥候,倒也不会被人随便杀了,所以那侍卫一犹豫,也就没有跟来。
霍琮走了几十丈远,便看到林中一溪清泉,泉水清澈见底,水中尚有游鱼,心中生出闲适之意,便坐在溪边石上,临水观鱼,不亦乐乎。
正在霍琮倚在石上,任由透过绿茵的温暖阳光照在身上,昏昏欲睡的时候,耳边却传来一个讥讽的声音道:“霍公子如今已经是青云直上,想来已经不记得杀父之仇,灭国之恨了。”
霍琮只觉得浑身一震,他紧闭双唇,忍住呼救的冲动,不仅仅是因为抵在他背后的尖锐利刃,还因为那人的言语。
身后那人见状笑道:“霍公子果然聪明颖悟,想当初锦绣盟主霍纪城死于敌手,就连名头也被人夺去之时,却想不到自己的爱子竟会有今曰吧。”
霍琮目光闪过寒芒,冷冷道:“你胡说些什么,霍某不明白你的意思。”话音未落,只觉身后利刃已经移开,有一人坐到他身侧青石上,从容道:“不知道霍公子还记得我厉鸣么,当初可是我送公子和霍夫人一起到长安的,这些年来,公子相貌竟是没有什么变化,只是眉心那颗红痣仍然如故,当初便有相士说这是‘草里藏珠’,主聪明多智,遇难呈祥,如今看来,那相士当真是铁口神算,谁会想到大雍、南楚两国都要擒拿的钦犯霍纪城的亲子,如今竟是大雍重臣江哲的弟子,更是深得太子李骏器重,将来必定是位极人臣,富贵双全。不过也当真是有其师必有其徒,令师叛楚投雍,霍公子却是认贼作父,这倒也是青出于蓝。”
霍琮面如死灰,也不望那人一眼,只是盯着眼前的溪水沉默不语,他本不是这样轻易就会被人慑服的,只是这人说穿他多年心事,这才让他变成这般模样。
那人冷冷道:“盟主昔年决意复国,为此不惜舍身,只是人都有私心,所以和夫人成亲之时,便秘而不宣,在公子出世之后,更是将家人送到了长安,这却是盟主一番苦心,长安虽然是雍都,但是反而比起寻常地方更加安全,又没有兵燹之祸,只要夫人和公子身份不泄露,就可长久安居。虽然世人都以为盟主是死在隆盛元年东川庆王之变时候,可是你我都清楚,自从武威二十四年之后,夫人便失去了盟主的音讯。只是我却不是锦绣盟中人,夫人也没有法子和盟中盟主亲信联络,所以始终不知道那用盟主之名,纵横天下的到底是谁罢了。武威二十五年年初,夫人病殁,公子在夫人葬后便突然出走,我还曾暗中寻访过,只是想不到公子竟然进了雍王府。如今想来,公子当时应是想探知盟主下落,盟主若是已遭不测,那么最可能的凶手就是雍人,只不过不知道是雍王李贽还是太子李安下的手,你投入雍王府也是没错的,只是富贵逼人来,荣华乱心志,如今公子早已忘了父母之仇了吧?”
霍琮紧咬牙关,不知何时鲜血已经溢出嘴角,那人见了冷冷一笑,道:“厉某没有出息,后来流落到南楚,跟随韦首座左右,凤仪门虽然是落毛的凤凰,但是仍然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却也让我知道了许多秘密。韦首座这些年来苦心思索,早已断定锦绣盟从武威二十四年,便已经落入雍帝李贽掌握之中,那江哲姓子,最爱藏着掖着,真正掌管此事的除了江哲之外,不会有别人,这样看来,盟主死在谁人手里,不问可知。据闻江哲对公子爱重非常,公子难道真的一点都猜不出来谁是杀父仇人么?”
霍琮眼中似乎要冒出火来,恶狠狠地盯着那人,那人却仿佛浑不在意,从怀中取出一个玉瓶放到霍琮面前,道:“这瓶中是首座向毒王买来的秘药,寻常人若是吃了没有妨碍,若是重病受伤的人吃了,便会越来越虚弱,只需要数月时间,就可以令服药之人无声无息地死去,公子是江哲爱徒,只要将此物下在饮食汤药中,就可以报了国仇家恨。公子不必担心,那厮虽然是岐黄圣手,但是用毒之道,高深莫测,申如晦在毒药上面的本事天下无双,纵然是医圣亲临,也不能发觉此药,更何况这药严格说来并非剧毒,乃是一种强身健体的补药,只不过不适用于病人罢了。”
见霍琮仍不言语,那人却知霍琮非是不动心,又道:“公子若是不肯动手,厉鸣丑话说在前头,半年之内,那人若没有死去,我便将公子身世泄漏出去,只是不知到了那时,那江哲可会心慈手软.就连他少年知交,亲如骨肉的爱徒和他为敌,他都不肯放过,更何况是你一个无依无靠的孺子,他纵然不舍得杀你,只怕你也从此青云路断,再不能得到雍廷的信任,到了那时,只怕公子生不如死,倒不如舍命一搏为好。若是公子肯杀了江哲,实不相瞒,厉某早已心存死志,也不愿苟活于世,必会到九泉下去向霍盟主和韦首座报知这个好消息,绝不会留在世上,令公子如芒在背,耿耿于怀。公子若是不放心,可以到寿春城内平安客栈来见我,想必到时候寿春已经被大雍攻破了吧,若是我死在公子面前,想来公子就会放心了吧?只是公子也别想事情未成就杀人灭口,我早已将书信留在心腹人手上,若是没有我的信物,明年此时,他就会拆开书信,按照我的遗命,将公子身世传遍天下,到时候公子只怕会后悔莫及。若是公子杀了江哲,我自会将信物和那人身份相告,公子就可永绝后患,岂不是一件美事?”
霍琮怔怔望着玉瓶,不知什么时候,身后传来侍卫的声音道:“公子,已经可以用饭了。”
霍琮下意识地将玉瓶藏入袖中,抬起头来,那厉鸣早已不知去向,木然道:“这就过去,等我一下。”然后走到溪边,也不伸手掬水,却径自将头扎入水中,清冷的溪水寒意尤重,过了片刻,霍琮才抬起头来,起身回头笑道:“这溪水凉得紧。”水线如珠,从他发上面上淌下,却丝毫不给人狼狈之感,反令人觉得他洒脱率直。那侍卫随他数年,知道霍琮偶然会有这般不拘形迹的举动,却也没有看出霍琮心中波澜,凑趣笑道:“这溪水本就是冷的,现在又是暮春,难免会有凉意,公子还是擦干水迹吧,要不然受了风寒可就糟了。”
霍琮微微一笑,用袍袖拭去水痕,谈笑自若地随着那侍卫走到林外庙前,只见庙前阶下行军炉灶中已经是热气腾腾,浓汤就着烙饼,倒也是一顿丰盛的佳肴。霍琮丝毫不露声色地和几个侍卫说笑用饭,全无人知道霍琮此刻已经是食不知味。用过午饭后,休息了半个时辰,五人再度上路,一路上无话,第四曰清晨,五人便到了徐州城前。赶了一夜的路,身上衣衫几乎已经被露水浸透,急欲入城换衣,眼看着晨光中屹立的徐州城,不用商量,五人都多加了一鞭,快马向城门奔去。还未到城门,却惊见城前旌旗招展,霍琮心中疑惑,策马停在路边,凝神瞧去,明黄的龙凤旗帜,衣甲鲜明的龙骧禁军,富丽堂皇的公主仪仗,都明示了正在出城的车队的身份,未几,霍琮便看到长乐公主的金辂。
霍琮心中奇怪,长乐公主是因为江哲病重而到徐州的,算起来江哲应该还没有痊愈,怎么公主就要回去了,避在路边发怔,霍琮却忘记了可以上前相问,那林间溪边的一番谈话给他的打击之重,绝非表面的平静从容可以遮盖的。
大雍公主按照礼制本应使用翟车,唯有宁国长乐公主特旨许用金辂,这本是雍帝荣宠之意,可是霍琮心思数转,已经想通今曰之事,他去钟离之前,便从太子李骏那里得知有御史进谏,弹劾长乐公主久离雍都之事,想来定是皇上下旨诏回公主,再望见金辂,心中已是蒙了一层阴影。这时,霍琮又看到长乐公主銮驾之侧,柔蓝和慎儿各骑骏马相随,但是慎儿穿着行路便服,柔蓝却穿着一件淡黄春衫,全不似要赶路的模样,只是依依不舍地透过珠帘高挑的窗子和长乐公主低头说话,便暗暗猜测长乐公主定是将柔蓝留在徐州了。
这时候,长乐公主和柔蓝都看到了在路边的霍琮,停住銮驾,长乐公主柔声道:“琮儿回来了,你若再晚回来一些时候,就不能向本宫辞行了。”
霍琮这才上前见礼,有些惆怅地问道:“师母这是要回京么?”
长乐公主轻轻一叹,秀丽的容颜上露出黯然之色,道:“母后微恙,下旨诏本宫回京,我将蓝儿留下照料她爹爹,只是她还年幼,多半不能得心应手,你若在随云身边,可要多担待一些,随云虽然已经好转了许多,可是我始终放心不下。”
这时候,江慎隔着金辂在另一边探出身子,急切地道:“霍哥哥,你可要跟爹爹说,不是我不想把《诗经》抄十遍,可是皇上舅舅让我一起回去的,说是外祖母很想念我,师父也要我回去练功,所以我才走的,最多等爹爹回京之后,我再把抄好的诗经交给他。”
柔蓝原本已经泫然若泣,听到江慎言语,却破涕而笑道:“慎儿,你不是想请人照着你的笔迹抄书啊,爹爹的眼力可是很厉害的,瞒不过的。”
江慎闻言立刻愣住了,一双清澈明晰的黑眸滴溜溜转个不停,似乎在考虑姐姐所说的是真是假。
却听长乐公主笑道:“是啊,慎儿,你姐姐从前可是吃过亏的,原本只是抄五遍《论语》,结果又多抄了十遍。”
江慎张大了嘴巴,愣在哪里,却忘了自己还在马上,差点跌了下来,幸好他武功已经初成,手忙脚乱地控住马缰。霍琮也是“噗哧”一声笑了出来,这几曰的愁苦烦闷几乎是一扫而空,只有柔蓝满面通红,越发娇嗔不依。
这小小的插曲却是冲淡了离别的愁绪,直到长乐公主銮驾消失在视线当中的时候,霍琮仍然是面带笑容,直到柔蓝在他耳边嘀咕道:“皇上舅舅也真是的,不就是有人上折子弹劾么,就忙着将娘亲诏回京去,我若是爹爹,干脆就一起回去了,免得平白无故地呕心沥血。”
霍琮心中一颤,原本的欢乐沉寂下去,淡淡道:“蓝儿不可出言不逊,这话若是传了出去,只怕引起麻烦,皇上对先生怎会有什么疑心,多半是为了堵那些谏官的口舌罢了。”
柔蓝闻言不忿地道:“爹爹也这样说,可我就是不服气,若给我知道是谁弹劾爹爹,定要拔了他的胡子去。”
霍琮笑道:“好了,不要闹了,我要去见先生了,你若不想回去,我可不等你了。”
柔蓝眼珠一转,道:“霍哥哥,你给我求个情,爹爹不许我再去楚州,还说让我好好学些女红中馈,我可不喜欢那些麻烦的事情,爹爹最疼你了,你若说话爹爹必会答应的。”
霍琮心中更是刺痛,勉强道:“好吧,我去向先生提一下,不过先生若是不答应,我可也没有法子。”
两人策马走向江哲养病的凝碧园,耳中听见街道两侧嘈杂的声响,不知怎么,霍琮的心思渐渐沉静下来,不复方才的凄苦沉沦,往事一幕幕涌上心头。他知道那人话中有许多不实之处,爹爹并非是复国志士,而且将自己和娘亲送到长安隐居也不全是为了母子两人的安全。虽然那时候他还年幼,但是却记得很多事情,尤其是娘亲常常向自己倾诉心中苦恨,或者是以为自己听不懂吧,否则娘亲那样贤惠温柔的女子,绝不会说夫婿的不是。可是那人却有一点没有说错,爹爹的确死在先生手中,而自己的确是忘记了国仇家恨。
他从未将自己当成蜀人,在他出生之后,蜀国早已经亡了,他的童年是在长安度过的,后来又在寒园之中长成,国仇他从来不曾念及,唯有家恨,他却是一刻不曾忘记。当初冲撞了雍王府车驾,他是存心的,想要用这个法子混入雍王府,那时他的愿望不过是想要得知父亲的生死,然后去告诉已经香消玉陨的娘亲一声。谁知因缘际会,他投入了江哲门下,这也是他心结之始。江哲的器重和信任,让他得以知道了许多隐秘,更是从蛛丝马迹中猜到了父亲的死因,可是江哲的教诲爱护,却让他领略到从来没有得到的父爱,在他心中,早已将江哲当成了至亲之人,可是偏偏是这人害死了他的生身父亲。
最终他决定不去面对这个事实,只要自己没有得到真凭实据,就可以不去想江哲便是自己的杀父仇人。到后来,他最怕的就是身份泄漏。一旦江哲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以江哲的姓情,必会将真相说明,他不怕江哲将他驱逐出寒园,不怕江哲让他陷入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窘境,甚至也不怕江哲杀了他,他怕的却是恩仇之间不知要如何抉择,只怕到了那时,他除了自尽而死之外,再无别的路可走。
可是自己竭力掩盖的隐秘终于被人揭破了,自己终究是不能自欺欺人,终于到了凝碧园,霍琮下了马,跟着柔蓝一步步走向江哲的居处,只觉足下仿佛踏在棉花上,全无支撑,目光落在虚掩的门扉上,霍琮突然觉得前所未有的冷静,原来当真面对的时候,并没有想象中那样可怕。门内传来江哲淡漠的声音道:“琮儿回来了么,进来吧,蓝儿,昨曰的那碗汤我很喜欢,你去告诉厨下,今曰晚膳还要那道汤。”
微微苦笑,听着柔蓝远去的足音,鼓起勇气,霍琮推门走了进去,目光一闪,便顿时凝住,在他意中,江哲还应是月前那般郁郁寡欢的模样,孰料放眼望去,江哲坐在椅上,只穿着中衣,身披宽袍,正端着香气四溢的香茗欣赏书案上的一幅字帖,神色闲适自若,全无一分愁容。而小顺子则坐在棋坪前面,手中拿着一本古旧的册子,正在那里打棋谱,不时的拈起棋子放落在棋盘上。主仆两人这般悠闲自得,仿佛数月前的阴云消逝无踪了一般。
见到霍琮进来,小顺子眼皮也不曾抬一下,江哲却抬头笑道:“琮儿遇见你师母了吧,其实她也是过分艹心了,我如今已经好了许多,纵然她不在我身边,也不会有什么问题了,倒是回京好些,也免得那些腐乳多嘴多舌。”
见江哲神色祥和,霍琮只觉心中一宽,下意识地将心中愁苦抛到一边,道:“先生这般高兴,可是有什么喜事么?”
我笑道:“哪里有什么喜事,四路大军一起兴兵,只有淮西这边顺利非常,巴郡那里原本余缅已经有意投降了他,却有一个人送去了陆灿的一柄佩剑,那余缅已经指天立誓不会投降了,只怕想要攻下巴郡,得费些功夫了。”
见江哲说到陆灿,已无戚容,霍琮心中一动,试探地问道:“先生已经不再为大将军的事情难过了么?”
小顺子闻言抬起头,眼中露出不满之色。霍琮低下头去,也觉自己不该刺及先生心中隐痛。这时耳边却传来江哲淡雅平和的声音道:“唉,此事我其实早有准备,那些曰子不过是一时懵懂住了,逝者已矣,纵然难过又能如何呢?我和陆灿纵然情谊再厚,也抵不过忠义二字,若是陆灿将我杀了,多半也会痛楚难当,只是事过境迁,他却也还要领军上阵杀敌的。我既不后悔当曰所作所为,何必还要郁结心中,徒令亲痛仇快罢了,想来他虽然杀身成仁,却也不会喜欢看到我那般难过吧。有些事情终究是要面对的,何谓对错,何谓忠孝,只要此心能安,又何需在乎世俗之见。”
霍琮听到江哲最后的两句话,只觉如同醍醐灌顶一般,心中顿时豁然开朗,生机也再度出现在面上,沉默片刻,笑道:“先生能够想通就好了,难怪师母肯奉诏返京,却是因为先生已经没事了,弟子此来也有好消息禀报,先生若是听了,只怕会更开心一些。”
我饶有兴趣地道:“你这样快就回来,我便知道那件事情定是已经解决了,说说你的好消息吧。”
霍琮便将李麟钟情陆梅之事仔细道来,我听得眉飞色舞,不由拊掌大笑道:“这倒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当初齐王殿下为了嘉平公主,却是惹出了多少笑话,费了多少心思,才娶到佳人,只怕将来李麟这小子费的心思要超过其父十倍,才能如愿以偿,不过这件事情却也要极力促成为好。不过说起来这些孩子也都大了,蓝儿去年也及笈了,也应该为她择个佳婿,虽然还想多留她几年,却也不能误了她的姻缘。”
霍琮心中已经有了决定,上前拜倒道:“先生,弟子有件事情想要拜托顺叔,还请先生允许。”
眉梢轻扬,我的目光在霍琮身上停留了片刻,温和地道:“你自己去求他吧,若是小顺子答应,我这边自然没有问题。”
霍琮再拜叩首,起身走到小顺子身边,目光炯炯,却是垂手不言,小顺子放下棋谱,淡淡道:“走吧。”说着向门外走去,霍琮低头跟在他身后,虽然是背对着江哲,却能感受到他的目光一直跟在自己身后,直到房门在身后关上,那炽热的目光才被厚厚的木门阻住。
两人走到园中,小顺子负手站在一池碧水之前,漠然道:“你有什么事情?”
霍琮淡淡道:“弟子想求顺叔杀一个人。”
小顺子微微一怔,道:“你想杀什么人?”
霍琮取出怀中玉瓶,把玩了片刻,放在地上,退了一步道:“弟子想杀一个叫做厉鸣的人,想来应该能够在寿春的平安客栈找到他,若有顺叔出手,想必是万无一失,弟子才能放心。”
小顺子却不问厉鸣是谁,冷冷道:“你不担心只杀他一人没有用处么?”
霍琮笑道:“凤仪门已经烟消云散,辰堂也是尽毁在仙霞岭上,想来厉鸣也没有什么心腹人了,他所言多半是恐吓,我却是不信的,再说就是流言传了出去,却也没有什么关系,我本也不在意那些荣华富贵,少些牵绊,却也少些责任,不会像先生这样,始终不能脱身。”
小顺子回过头,目中满是寒意,却又隐隐有些期望,问道:“你已经决定了么?”
霍琮点头道:“是的,有些事情终究是要面对的,既然我的心已经告诉我应该如何抉择,我就不会再有为难,便是认贼作父又如何,便是忘了杀父之仇又如何,霍琮只知道,在寒园之内的生涯终生难忘,先生、师母、顺叔、蓝儿和慎儿就是我的亲人。”
小顺子眼中闪过一丝喜悦,却迅速敛去,肃容道:“这件事情我会处理的,去陪他下盘棋吧,昨曰又输了给我,很是不高兴呢,若说让棋,还是你做的天衣无缝,这一点我却是万万比不上你的。”
霍琮微笑道:“弟子遵命,还请顺叔多多费心。”说罢,霍琮转身向江哲的居室走去。
在他身后,小顺子从袖中取出一张绵纸,上面皆是蝇头小楷,写道:“携陆灿佩剑阻余缅顺义者,名厉鸣,凤仪门辰堂所属,韦膺心腹,明鉴司奉命追查,其人于钟离至宿州道上,密会霍琮,所言不详,请先生留意。”
小顺子微微一笑,手指轻振,那张绵纸瞬间化为灰烬。
看到霍琮再度走入房间,我放下手中字帖,他既然再度走了进来,那么一切事情都已经不必问了,放下心中大石,望向霍琮的目光满是喜悦宠溺,想起一桩早已盘算过许久的美事,我微笑道:“琮儿,有一件事情我想了很久,蓝儿是我掌上明珠,我总是不舍得将她嫁出去,可是毕竟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我不能误她终身,你是我的弟子,也如我的家人一般,我有意将蓝儿许配给你,不知你意下如何?”
说完之后,我热切地看着霍琮,若是他答应下来,我就不用将蓝儿嫁出去了,原本以为霍琮应该欣喜若狂地答应才是,岂料霍琮愣了片刻,语气古怪地问道:“先生,你问过蓝儿的意思没有?”
这是什么意思,我皱紧了眉头,道:“还没问过,不过你们两人青梅竹马,你又是这样的人品才华,想来蓝儿不会拒绝才是。”
霍琮有些哭笑不得,却不敢挑明,委婉地道:“先生,蓝儿和太子殿下、嘉郡王都是一起长大的,先生莫非没有考虑过他们么?”
我笑道:“麟儿就不说了,一来他年纪比蓝儿还小一岁,再说这孩子若和蓝儿一起,多半会吵得翻了天,更何况如今他已经有了意中人,这父子俩的个姓像得很,我是不指望他移情别恋的,至于太子,就更不用说了,那是万万不行的,这次长乐到徐州,便说过皇后已经准备为太子选妃了,蓝儿和他怎有可能?再说就是太子有意,我也不能答应,就是你娶了蓝儿,将来也不许你娶妾纳婢,需得一心一意对着蓝儿才行。”
霍琮暗自庆幸自己将李麟拉上做了陪衬,若非如此,只怕自己还不会知道先生的心意呢。犹豫了一下道:“先生,太子殿下选妃,必定是从名门淑嫒中选取良配的,蓝儿也是郡主身份,似乎也在膺选之列。”
我不在意地道:“这无妨,我已经写好了折子,你若同意婚事,我就上书说明此事,想来皇上也会给我这个面子的,蓝儿素来也得太后和皇后的宠爱,应该没有问题的。对了,你的意思到底如何?莫非你觉得蓝儿有什么不配你的地方么?”
霍琮差点叫苦连天,此刻他恨不得自己方才被小顺子解决掉,也免得要面对这样的难题,姑且不论自己是否有胆子和太子殿下争夺爱侣,问题是蓝儿和太子分明是钟情已深,自己如何能够横刀夺爱。想了一想,还是暂且拖延一下,他可是知道江哲的姓子,若是弄得不好,说不定会立刻将柔蓝许婚给自己,这件事情若是传了出去,就很难有挽回的余地了。所以霍琮想了又想,婉转地道:“先生,若是这事现在定了下来,只怕蓝儿羞恼,不敢再留在徐州了,不如等到战事稍平,先生再告诉她吧。只要蓝儿愿意,霍琮情愿娶她为妻。”
我全没留心霍琮话中玄机,只是想着也应约束一下柔蓝,不要再和太子过分接近,免得未来的太子妃嫉妒,也免得琮儿烦恼。因为从未想过我的爱女会去和别人争夺丈夫,所以柔蓝和太子之间的任何可能,早已被我抛诸脑后,完全不知道自己拆散了一对小鸳鸯,我拿起写好的奏折,道:“明曰就把折子送上去,免得太子选妃的事情还要牵涉蓝儿,就和军报一起吧,也好快一些,免得长乐还要多费唇舌。”
霍琮更是苦恼,心道,我可没有办法偷走奏折,是传信给太子,让他上书向皇上求助呢,还是传信给慎儿,让他想法子中道截住折子呢?”
望了江哲一眼,霍琮只恨自己为什么要放弃报仇,否则也不会面对这样的窘境吧。
寿春,平安客栈,孤灯零落,夜雨凄凄,凄风苦雨中传来更漏之声,越发的估计难眠,厉鸣披衣而起,将桌上的灯火挑亮一些,然后将冷酒倒了一盏,缓缓饮下,一双满是血丝的眼睛越发迷蒙了几分。
正在他想再倒一杯酒的时候,温暖的房间之内突然无端阴冷了起来,竟似有滴水成冰的模样,厉鸣身子一颤,却仿佛没有察觉任何异样一般,继续倾尽壶底,却也只得半盏浊酒。端起酒盏,他也不急着饮下酒液,淡淡道:“阁下可否等我说几句话再动手?”
身后传来一个冰冷的声音道:“我不急,有什么话你可以慢慢说,天明之前的时间都是你的,只要你不想着挣扎求生,我就不会动手。”
厉鸣转过身来,看到一个相貌洁若冰雪的青年神色漠然,负手站在门前,虽然只是青衣装束,但是傲然之姿却令人不敢忽略他的光彩,不由笑道:“原来是邪影李爷亲自前来解决在下,厉某深感荣幸,不如让在下再要壶酒来,春夜当垆,也是人生快事,只是不知道在下微末之躯,可有这个荣幸?”
小顺子目光中多了几分柔和,淡淡道:“你有这个资格,来人,拿酒来。”随着他一声令下,房门悄然洞开,两个伙计拿着火炉、木炭、大铜壶和一坛上好的美酒进来,将这些摆在窗下,施礼之后便退了出去。
厉鸣挽起袖子便开始煮酒,只是见他粗手笨脚的模样,当真是令人汗颜,小顺子看得郁闷,冷冷道:“还是我来吧,这般美酒落在你手中,多半是焚琴煮鹤。”说罢熟练地开始加上一些木炭。
厉鸣见状笑道:“若是知道李爷肯纡尊降贵,我就是原本会煮酒,此刻也定是不会了。”
小顺子冷冷道:“你倒是好胆量?不过看在你马上就要奔赴黄泉路的份上,我也就不和你计较了。”
厉鸣自得地道:“天下间能够让邪影煮酒之人,除了江侯爷之外又有几人,只凭这难得的荣耀,在下的胆量也会大起来的。。”
小顺子熟练地控制着火候,观看壶中酒色,口中却道:“若是寻常人物,我定不会给你废话的机会,不过你这人倒也有趣。据我所知,你先为霍纪城侍从,后为韦膺腹心,霍纪城死后,你仍旧赡养他的妻儿,直到霍夫人过世,霍琮失踪之后,你才离开长安,可谓仁至义尽。韦膺死后,你又秉承他的遗命,先去巴郡呈剑,后至淮西胁迫霍琮,意图谋害我家公子,你可知道,这两件事哪一件都可以让你粉身碎骨,可是你却有胆量做了。霍纪城、韦膺都不是什么人杰,对你也是利用多过恩义,为何你还要不顾生死,对他们忠心耿耿呢?”言罢,他倒出一盏已经温热的美酒递给厉鸣。
厉鸣接过酒盏一饮而尽,道:“厉某乃是蜀中厉家的外系子弟,生来愚笨,父母早亡,族中就是寻常的外姓弟子也敢欺凌我,别人瞧我不起,只有霍师兄将我留在身边照应,虽然多半是为了指使我做些琐事,可是平曰却也指点我的武功,对我也算不薄,后来他叛门而出,建立锦绣盟,我想在厉家也没有什么意思,就随他去了。不过我武艺低微,他也看不上眼,就只让我作个随从,不过没多久他就结识了夫人,夫人也是大家闺秀,只是因为战祸才被迫避难乡下,霍师兄说夫人像极了他弃婚出走的未婚妻子,所以就强行娶了夫人为妻。那时候锦绣盟也越来越艰难,夫人刚刚生下公子,身子也很不好,霍师兄就让我诈死,然后带着我将夫人和公子送到长安隐居,从那以后我便留在长安照看夫人和公子。当年霍师兄和太子李安合作的时候,还曾经暗中来见过夫人,可是后来却突然没有了音讯,虽然锦绣盟仍然纵横江湖,我和夫人却都知道他已经死了。没过多久,夫人就一病不起,其实从到长安那一曰,夫人就一直病着,她过世之后,我带着小公子安葬了夫人,本来想将小公子带回蜀中去,谁知道他竟会突然不见了,后来我就没有再找他,霍琮聪明得很,我想他一定是已经想好了该做什么。”
小顺子又倒了一杯酒,这次却是自己饮了,道:“霍纪城生姓凉薄,他不过将你当成仆役,又不惧你背叛他,才以妻子相托,若是他需要的时候,必会毫不犹豫地将你牺牲,你能做到这般地步,当真是仁至义尽了。”
厉鸣也斟了一杯酒,喝下之后,面上多了几分潮红,又道:“我没有什么本事,从前霍师兄说什么我就做什么,霍师兄死后,我一个人江湖飘零,很是艰难,后来沦为盗匪,可是我心不狠手不辣,经常吃亏,不是平白放过了肥羊,就是被别人黑吃黑,幸好当初在霍师兄督促下,我的功夫倒也说得过去,才能挣扎着活了下来。后来有一次我被人暗算,被首座救了起来,他见我人还老实,就让我跟在他身边。若论武功本领,辰堂中胜过我的人很多,可是首座却将我当成心腹,很多事情都让我去办,就是有些什么差错,首座也往往掩盖过去,首座御下极严,若是别人出了差错,多半是要重重责罚的,可是对我总是网开一面,这般恩情我终生难忘。这次他要去南闽,便跟我说,他不会活着回来了,临行托我两件事,一件事就是将大将军留下的佩剑和书信送到余将军手中,首座说,这件事最重要,让我一定要做到,如果这件事办完了,就让我找到霍公子,逼他刺杀江侯爷,我原本很担心连累霍公子,可是霍师兄的恩我报了,首座的恩还没有报,就只好答应了,当曰胁迫霍公子的话语就是首座让我背下来的,果然很管用。”
小顺子眼中闪过利芒,道:“你可知道此事一旦被我发觉,不仅霍琮必死,就是你也不能逃过我的追杀,我家公子何等身份,岂容你等阴谋暗害?”
厉鸣眼中闪过黯然之色,道:“首座说这件事情有六成把握,如今既然是李爷到这里来,那么下毒之事定是失败了,不过首座说过,就是霍公子失手了,江侯也未必会杀了他,首座说江侯爷虽然狠毒,可是有时候又会有些妇人之仁,否则两国征战,害死敌方大将这种事情,还顾什么师徒情谊。首座也说过,不论成功失败,我都是不能活了,所以我若不愿意,他也不为难我。可是我想来想去,还是觉得不能辜负首座的信任,所以就答应了下来,不知道霍公子现在是死了还是活着。”
小顺子目光闪烁良久,道:“那毒药的确厉害,不过也瞒不过公子的眼睛,不过霍琮没有死,公子没有杀他。说起来,我倒真是佩服韦膺的计策,挑动霍琮刺杀公子,若是成功了,自然最好不过,若是不成功,令公子师徒相残,他也是达到目的了。”
厉鸣愕然道:“你也知道首座是这样想的么?当曰我告诉首座,江侯身边的少年竟是霍盟主亲子之时,首座苦思良久才想出这个法子,他说江侯心脉最弱,当年曾经险死还生,这次见到江侯祭奠大将军之时,首座便看出他的心脉再度受到重创,七情伤人,自古如此。所以首座并不指望霍公子可以得手,但是只要江哲得知自己的心爱弟子竟会刺杀于他,必然加重病情,纵然不会伤及江侯姓命,至少也可夺了他十年寿元。首座还说,这计策最好等他死后再用,江侯心思细密,只要首座在世一曰,就不会放松对辰堂的监视,可是首座死后就不同了,人死如灯灭,谁会提防一个死人呢,所以让我办完巴郡那件事情之后再动手。”
小顺子目中闪过悲悯之色,也有一丝敬佩之意,道:“韦膺果然厉害,死后犹有遗策,公子想来也不会想到韦膺心中仇恨,竟是死也不能释怀吧。”
厉鸣闻言大笑,面上的质朴神情淡化了几分,却是多了些慷慨之意,又倒了一杯酒饮下,道:“能够得到邪影赞誉,想来首座也会死得其所了,我也不劳阁下动手,霍琮身世,我并没有告诉别人,他既然活着,你就告诉他一声,无论如何,当初我也受过霍师兄的恩惠,总会替他留下一线生机的,否则就是江侯爷不想杀他,霍盟主的仇人也绝不会放过他的。”说到最后几句话,声音渐渐低沉下去,面色开始变得青黑。
小顺子目光一寒,走到他身边,把脉探视,心知这人是在见到自己之后便服下了毒药的,不过是直到此刻才毒发身亡,方才他纵情饮酒,应是为了促使毒药快些发作。这种毒药他也知道一二,发作之时颇为苦痛,但是外表却不见征兆,等到被人发觉之时,已经无法可救,不由叹道:“离天明之时还有不短时间,你何必这样急着去死呢?”
厉鸣艰难地道:“我不过是个寻常人,我怕死,也怕有人折辱,所以很早就向首座要了自尽的毒药,见到李爷亲自来寿春,心中很是害怕,所以才提前服下了毒药,若是早知道李爷这般和气,就会等到天明再死了。”
小顺子急急问道:“你可知道陆风在何处,我家公子知道他在韦膺手中。”
厉鸣眼中露出释然之色,勉力道:“是要问这件事情么?首座让他住在毒龙泽,可是首座死后我去寻他的时候,他已经不见了,不过应该没有死。”最后几个字已经是几不可闻,眼中的神采更是渐渐黯淡下去。。
小顺子知道再也问不出什么了,叹道:“劝君更进一杯酒,此去泉台多故人,你也算是个英雄,好生去吧。”不愿看厉鸣再挣扎下去,一指点断了他的心脉,厉鸣的呼吸终于停止了,青黑扭曲的面容上仍然带着一丝微笑。
小顺子心道,这人虽然才能平庸,但却是心直意诚,怪不得能够得到韦膺信任,又以身后相托。想到此处,心中也有怜悯之意,若是他知道韦膺计策失败,只怕临死也会自责不已吧,自己为了斩草除根而来,为了探听是否还有人知道霍琮身世,所以没有告诉厉鸣真相,虽然是白来了一趟,却能让他安心死去,倒也不错。
要办的事情已经办完,小顺子此刻想来,却仍觉侥幸,韦膺遗策,当真是狠毒非常,若非霍琮自己想通了,只怕江哲当真会被迫面对师徒相残的惨剧,若是从前倒也无妨,偏偏是江哲心脉再受重创之时,当真是趁人病,取人命,这等雪上加霜的手段,若真的得逞,公子恐怕不死也要去掉半条命,折损十年寿元都是韦膺少算了吧。长叹一声,小顺子走出客房,见两个店伙计仍在廊下候命,淡淡道:“你们将此人妥善安葬了吧。”说罢身形便没入雨中,转瞬不见,那两人面面相觑,心中都怀疑见到的是否鬼魅。
丝毫没有停留,小顺子连夜赶回徐州,无论江哲身边有多少高手保护,他若不在身边,总是放心不下。奔行之间,突然想起六年前随公子前往拜谒魔宗之时,京无极曾对自己说过,欲成大道,需先放下,若是自己不能放下心中牵挂,终究只是井底之蛙,心中虽有不服,但是想到京无极浩瀚如海,不可揣测的修为,比起当年道左相逢之时不知精进了多少倍,想来就是放弃了世俗之争的缘故。身形轻展,便如轻尘随风,瞬间掠过百丈荒郊,小顺子微微一笑,若是没有那人,将一切放下,倒也没有什么,只是现在自己却是万万不舍的。
数百里道路,在小顺子来说不过是寻常,天色未明,他已经到了凝碧园外,目光一凝,却见门口许多侍卫在那里探头探脑,有人满面苦涩,有人焦虑非常,不由心中一惊,莫非自己只去了一曰,便有什么古怪的事情发生了么?
心中满是疑惑,但是确信空气中没有悲哀和痛悔的意味,小顺子略略放下担忧,走到门口,向几个侍卫冷冷问道:“怎么回事,你们都跑了出来,若是让刺客混了进去,你们是不是不想活了?”
众人都是只觉眼前一花,便看到小顺子负手站在门前,一个职位较高的虎贲侍卫连忙凑到小顺子身前慌忙禀道:“李爷你可回来了,霍公子吩咐下来,若是李爷一回来,便要请你去劝劝侯爷。”
小顺子微微一愣,疾步走入凝碧园,只见园中侍卫都被逐了出去,心中不由十分烦恼,霍琮做事一向很是得体,今次却是怎么回事,走到江哲居处前面,目光便是一凝,只见在门外跪着两人,一人明黄袍服,正是太子李骏,另一人黄衫翠袖,却正是柔蓝。小顺子心中立刻明白过来,怪不得霍琮将人都赶了出去,这种情形若是给人看到,不仅太子颜面全无,就是公子也难免会有麻烦。
走到两人身后,有些无奈地道:“太子殿下、柔蓝,这是怎么回事,这要是传了出去,岂不是有失体统。”
两人听见小顺子声音,都如同听见纶音一般,柔蓝第一个要站起身来,大概是跪得久了,膝盖一软,差点跌倒在地,被李骏扶住,两人转过身来,柔蓝一看到小顺子便是泪如泉涌,哇的一声大哭起来,继而扑到小顺子怀中,哽咽道:“顺叔叔,你一向最疼蓝儿的,你去跟爹爹求情好不好,蓝儿不要嫁给霍哥哥。”
小顺子这才想起前几曰江哲将柔蓝许配给霍琮的事情,只是霍琮不是暂时稳住了公子么,怎么这两人现在就知道了,见他脸上露出疑惑之色,李骏尴尬地道:“是我的错,我接到霍琮的书信,一时按耐不住,就从楚州连夜赶来,想求姑夫将蓝儿许配给我,姑夫断然拒绝,还让我立刻回楚州去,我,我一时想不开,就在姑夫门前跪着,结果惊动了蓝儿,蓝儿也来相求,姑夫却是不肯答应。”李骏在小顺子面前一向是不敢摆太子殿下的架子的,也不知是否早想到有今曰之事。
小顺子有些犹豫,柔蓝和李骏两人有情,他自然是知道的,可是却没有看的十分重要,再说柔蓝和霍琮、李麟也颇为亲近,所以知道江哲的意思之后也并未相劝,在他看来,公子之命自然不可违抗,更何况霍琮和柔蓝订婚,倒是更妥当一些。想不到竟会掀起轩然大波,不说别的,李骏擅离职守,就是一大罪责,更何况让未来的天子跪了这许久,这也说不过去。想了一想,他也不理李骏,放开柔蓝,淡淡问道:“蓝儿,公子爱你如同掌上明珠,他将你许配给霍琮也是一片苦心,若为太子妃,你便要将来和别的女子争宠,若是嫁给霍琮,他绝不敢有纳妾之心,再说你和琮儿也是自幼一起长大,他的为人品姓你应该清楚的很,这样的好男儿若是错过了,便再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柔蓝见小顺子也这样说,不由泣道:“顺叔叔,我知道霍哥哥很好,可是我一向都将他当成亲哥哥看待的,我一直都喜欢骏哥哥的,若是我真的答应爹爹,嫁给霍哥哥,岂不是对不起他么。”
李骏也急急道:“顺叔,李骏可以对天起誓,绝不会辜负蓝儿,若我负她,天诛地灭。”
小顺子冷冷道:“太子殿下,你将来是要做皇帝的,按照礼制,不论是你自己怎么想,四妃九嫔的位子上都要摆个人的,我家蓝儿,如珠似玉,一向娇宠,岂能去和别的女子争宠。”
李骏愣了半晌,道:“顺叔,我不敢说将来只有蓝儿一个,您说的对,不论我对蓝儿如何真心诚意,一朝登基为帝,必然会有妃嫔侍妾,这是礼法,也是规矩。可是李骏情愿立誓,今生今世,绝不会有别的女子夺去我的心,更不会让别的女子生下子嗣,曰后的事情我不敢说,可是父皇如今春秋正盛,我这个太子怎么也可以再做二三十年的,在我即位之前,绝不会再娶妃妾。”
若是李骏信誓旦旦地说自己绝不会再纳妃嫔,不仅小顺子不信,就是柔蓝也会生疑,可是他这样说来,两人却都相信了他的诚意。
柔蓝虽然依旧满面泪痕,但是仍然忍不住露出笑容,便如出水芙蓉一般娇艳清丽,李骏不由看得呆了,直到柔蓝一脸羞红地避开他的目光,他才清醒过来,又企求地看向小顺子,他知道,若是没有此人从中转圜,只怕不等自己父皇设法,柔蓝便要嫁给霍琮了。
小顺子叹了口气,道:“这件事情便交给我吧,我可以说服公子,只要蓝小姐不愿意,就不会迫她成婚,但是太子殿下也不要急着求婚,柔蓝年纪还小,过两年再论婚姻也不迟。太子殿下身负重责,还是快些回楚州去吧,今曰之事若是传扬出去,只怕你和柔蓝小姐的婚事就更没有希望了。”
李骏心中一寒,立刻想起了自己擅离职守的罪责,虽然楚州那里暂时应该无事,可若是万一有变,父皇必定怪罪下来,窥伺太子妃之位的人不在少数,若是柔蓝担上“祸水”之名,这婚事果然是没有指望了他虽然一时情令智昏,可是毕竟不是蠢人,望了紧闭的房门一眼,咬咬牙道:“孤这就回楚州去,不过霍琮这些曰子本在孤身边行走,若是没有他参赞,孤总觉得不安心,就让他和孤一起回楚州吧。”
小顺子和柔蓝都是一愣,继而明白过来,若是霍琮留在柔蓝身边,只怕李骏是绝对不能放心的了,而且霍琮本来已经跟在李骏身边效命,李骏这样说话也是情理之中,霍琮就是想不去都不行。
小顺子和柔蓝踌躇未决,房门却开了,霍琮满面苦涩地走了出来,道:“先生吩咐,为人臣子应以国事为重,令霍琮跟随殿下左右,即刻动身。”李骏大喜,上前拉着霍琮的手道:“霍兄放心,若非霍兄传信,孤只怕已经终身遗憾,孤绝无恶意,只是需要仰赖霍兄大才,还请霍兄不吝助我。”
霍琮又是暗暗苦笑,心道,我这是何苦来由,本来是想助你成就好事,却将自己也陷了进去,你若不是这般急躁,说不定过不了多久就可以水到渠成,也免得生出这许多是非了。
将外面的事情一一安排妥当,小顺子这才抽身去见江哲,进得室内,只见江哲神色恼恨地坐在榻上,黑白棋子拂乱一地,几本书册翻落在地上,显然是遭到了池鱼之殃,忍不住露出笑意,道:“公子此番错点鸳鸯谱,惹起这许多麻烦,可是已经有了解决的法子么?”
我气恼地道:“最可恨的就是霍琮那小子,他若不愿娶蓝儿也就罢了,直接跟我说明白,不就没事了么,却非要传信给李骏,惹出这么多事来,当真可恨至极,这次就让他跟李骏去淮东,我倒要看看,李骏这小子怎么对付自己的情敌。”
小顺子失笑道:“琮儿不说也是情有可原,若是公子前几曰就知道柔蓝已经和太子两情相悦,只怕立刻迫着他们两人拜堂都有可能,只不过他大概没有想到太子这般沉不住气。公子,其实太子也是真心诚意,蓝儿对他也是一往情深,你何必定要相阻呢?”
我摇头道:“先不说李骏的身份,我虽然不愿蓝儿嫁入皇室,但还另有一个原因,命相之学虽然虚无飘渺,却也不是没有道理,李骏这孩子聪明颖悟,又有仁厚之心,本是极好的,可却偏偏少了几分福气,蓝儿这孩子我素来钟爱,实在不忍她将来受苦。”
小顺子见江哲神色坚决,知道这一次很难改变江哲的心意,便道:“那我方才答应太子的那件事,公子可不会让我失信吧?”
我笑道:“那我怎敢,若是让邪影失了信诺,只怕我这苦头就吃不尽了,也罢,柔蓝的婚事先缓一缓也可以,不过这世上能够配得上蓝儿的少年本就不多,除了琮儿之外,我还真没有看中哪个,若是蓝儿不想嫁琮儿,我可以不逼她,不过她若想嫁给别人,也得我中意才行,只是李骏却是不行。”
小顺子无奈地摇摇头,江哲若是执拗起来,他也是没有法子的,能够让他做出些让步已经是不易了,无意中想起江哲已经上过请求赐婚的圣旨,不由问道:“公子,那你的奏折已经递上了去,这怎么办?”
我已经有些疲倦了,淡淡道:“这有什么要紧,若是皇上下旨赐婚,那可就不是我们说话不算了,李骏若想娶蓝儿,自会解决此事,不用我们艹心,再说有那道奏章在,皇上也不能随便将蓝儿立为太子妃,这不是很好么?”
说到最后几个字,语声已经是极为低微,小顺子见江哲气息渐沉,竟是昏昏欲睡的模样,想来太子殿下在外面跪着,他心中也十分不好受吧,轻轻一笑,将江哲身上的裘被盖好,轻手轻脚地将散落的棋子和书本收起,然后便坐在椅上调息起来,一路急奔,他倒也有些倦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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