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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志叫道:“街坊邻舍都是证见。杨志无盘缠,自卖这口刀。这个泼皮强夺洒家的刀,又把俺打。”街坊人都怕这牛二,谁敢向前来劝。牛二喝道:“你说我打你,便打杀直甚么!”口里说,一面挥起右手,一拳打来。杨志霍地躲过,拿着刀抢入来。一时性起,望牛二颡根上搠个着,扑地倒了。杨志赶入去,把牛二胸脯上又连搠了两刀,血流满地,死在地上。杨志叫道:“洒家杀死这个泼皮,怎肯连累你们!泼皮既已死了,你们都来同洒家去官府里出首。”坊隅众人,慌忙拢来,随同杨志,迳投开封府出首。正值府尹坐衙。杨志拿着刀,和地方邻舍众人,都上厅来,一齐跪下。把刀放面前。杨志告道:“小人原是殿司制使,为因失陷花石纲,削去本身职役,无有盘缠,将这口刀在街货卖。不期被个泼皮破落户牛二,强夺小人的刀,又用拳打小人。因此一时性起,将那人杀死。众邻舍都是证见。”众人亦替杨志说,分诉了一回。府尹道:“既是自行前来出首,免了这厮入门的■打。”且叫取一面长枷枷了,差两员相官,带了仵作行人,监押杨志并众邻舍一干人犯,都来天汉州桥边,登场检验了,叠成文案。众邻舍都出了供状保放,随衙听候。当厅发落,将杨志于死囚牢里监收……

    施耐庵的上述描写,其实是脱胎于《旧五代史?后周太祖纪》:

    帝(郭威)时年十八,避吏壶关,依故人常氏,遂往应募。帝负气用刚,好斗多力,(李)继韬奇之,或逾法犯禁,亦多假借焉。尝游上党市,有市屠(夫)壮健,众所畏惮,帝以气凌之,因醉命屠(夫)割肉,小不如意,叱之。屠者怒,坦腹谓帝曰:“尔敢刺我否?”帝即刃其腹。市人执之属吏,(李)继韬惜而逸之。

    可见,郭威年青时的杀人之行,成为日后施耐庵的“杨志卖刀”与“鲁提辖拳打镇关西”两场情景描写的灵感所源。

    郭威是刑州尧山人(今河北隆尧),流氓无产者出身,原本姓常,其父早死,其母改嫁郭氏,故而就姓了郭。十八岁,郭威投潞州“土皇帝”李继韬处吃粮当兵,不久,后唐庄宗灭后梁,杀掉李继韬,郭威就成为“唐军”一份子。后晋代后唐,郭威顺理成章成为“晋将”。契丹人耶律阿保机灭后晋,郭威当然又成为后汉“高祖”刘知远的手下重将,“授权枢密副使、检校司徒。”

    但这位“汉高祖”刘知远命短,当了一年皇帝就病死,临终前他以苏逢吉、史弘肇、杨邠、郭威四个人为“顾命大臣”,辅佐儿子刘承祐登基,是为后汉隐帝。

    后汉隐帝初即位,乾佑元年(公元949年),即爆发了永兴赵思绾、凤翔王景崇与汉中李守贞三人的联合叛乱。

    李守贞本是后晋高祖石敬瑭手下,立功不少。后晋少帝时,李守贞与杜重威一起投降契丹,引狼入室,干了不少坏事。后汉高祖称帝后,李守贞因惧入朝称臣,得授太保高官,移镇河中(原镇汶阳)。后汉高祖死后,杜重威被诛,李守贞“愈不自安,乃潜畜异计”。王景崇因与大臣侯益不合,被诏令移镇,因而与李守贞潜联,阴谋造反。赵思绾原为军阀赵在礼部下,后来依附引契丹人入寇的大汉奸赵延寿之子赵赞。后汉建立后,下诏王景崇西赴凤翔,这位王节度使便路过京兆,顺便带上这位狡悍的赵思绾一同前往。行至长安,赵思绾与数位部下空手夺白刃,杀守门军校军卒,占领整座城池,赵兵反叛,并送“御衣”给李守贞,表示要拥之为帝。为此,后汉遣郭威攻河中,赵晖攻凤翔,郭从义攻长安赵思绾。

    李守贞反心所以坚决,一是因为赵思绾等人“拥戴”,二是因为士给他儿媳符氏算命,说此人“大富贵,当母仪天下。”老李乐了,自己儿媳都要当皇后,儿子肯定是皇帝,再推,自己肯定是老皇帝。谁知,郭威大军一到,摧枯拉朽,老李又贪吝不得军心,很快败散,只得与老妻自焚而死。郭威把他几个儿子与两个女儿押送京城,皆凌迟处死。郭威见老李儿媳符氏貌美,仪态端庄,便施恩不杀,嫁与自己外甥柴荣(当时叫郭荣,早先郭威无子时养以为子)。后来柴荣继位为帝,符氏果然成为皇后。可见,术士没骗老李,只不过皇帝命不应在他李家。

    王景崇不必讲,也在凤翔大败,被赵晖的后汉兵杀得几乎一个不剩。最后不得不举家自焚而死。至于赵思绾,依恃长安城坚墙厚,负隅顽抗。“王师(后汉军)伤者甚重,乃以长堑围之。经年粮尽,(叛军)遂杀人充食。”赵思绾残暴异常,好生吃活人胆,常常“对众取人胆以酒吞之”,并大言:“吞此至一千,即胆气无敌矣!”据《太平广记》载,老赵自倡乱到被杀,“凡食人肝六十六,无不面剖而脍之”,可知,他不仅爱吃胆,也还吃人肝。最后,实在撑不下去,这位吃人将军只得投降,被后汉大将郭从义诱诛,并杀尽他全家。长安之围,居民被叛军杀掉做军粮以及饿死的,有十多万人。

    “三叛既平,帝(后汉隐帝)浸骄纵,与左右狎昵。”刘承佑小伙儿年方十九,正是贪玩的年纪,特别是茶酒使郭允明和飞龙使后匡赞两个近臣特别得宠,君臣三人老友鬼鬼,整日混在一起狎笑欢饮。“太后(李氏)屡戒之,帝不以为意。”

    虽如此,后汉隐帝朝廷内能臣干吏却也不缺。枢密兼侍中郭威主征伐,枢密使、同平章事(宰相)杨邠主朝内政事,侍卫亲军都指挥使史弘肇典掌宿卫,三司使王章理财赋,集贤殿大学士苏逢吉管典选,运作得还算不错,“国家粗安”。但是,这些重臣之中,只有郭威比较老成,杨邠忠清无私,其余数人,皆不是德才兼备的材料。

    史弘肇军人出身,统兵极严,用刑也极滥,“专行刑杀,不问罪之轻重,但云有犯,便处极刑,”并设有断舌、抉目、斫筋、决口、折足之酷刑,动辄族诛犯臣之家,就连白天太白星出现,京城有人仰观,也被他下令“立断其腰领”。老史还特别讨厌儒士,常讲“文人难耐,轻我辈,谓我辈为卒,可恨可恨。”其属下刻薄聚敛,无所不至,“一境之内,嫉之如仇”;大学士苏逢吉也不是好东西,贪财纳货,阴险狡诈。后汉高祖称帝后,把后晋宰相李崧在开封的大宅子赐与苏逢吉。当时,李崧与冯道皆被契丹人所软禁。后来李崧得还汴京,本想巴结苏大学士,把自己被占的几处房产地契皆赠送给他。不料,苏逢吉以为是李崧想索回旧产,杀心顿起,便让人诬告李崧谋反,族诛了老宰相全家近百人。苏大学士“深文好杀”,刘知原在太原时,老苏负责监狱事务。一次,刘知远命令苏逢吉“静狱”,意思是让他把所有囚犯开释,“以祈福祐”。老苏倒好,“尽杀禁囚以报”,声称“狱静”。“及执朝政,尤爱刑戮”;三司使王章也不是好货,聚敛刻急,惟以盘剥百姓为已任,有犯盐酒之禁的,“锱铢涓滴,罪皆死”。此外,李太后的兄弟们也干预朝政,营求不息。

    这些文臣武将共处一朝,结党营私,专权跋扈,又都各不相容。他们正面冲突的爆发点,竟由郭威出镇之事而诱发。

    由于契丹兵马时常入宼劫掠,横行河北,“诸藩镇各自守,无捍御之者”,朝中大臣们便建议委派郭威镇守邺都,“使(郭威)督诸将以备契丹”。

    史弘肇坚持要郭威除本身军职外另带枢密使头衔出镇,大学士苏逢吉认为没有军人带枢密使坐镇的先例,表示异议。史弘肇自己是军头出身,自然想帮同为军人的郭威出头,“领枢密使则可以使诸军畏服,见机行事,任谁也要服从指挥。”后汉隐帝觉得老史讲的有理,从之。于是,下诏以郭威为邺都留守、天雄节度使,并“领枢密使如故”。

    史弘肇建议虽得行,仍旧对苏逢吉等人当初与自己持异议表示愤愤不平。说句实话,苏逢吉虽是个好利奸狡之人,对郭威带枢密使出镇一事却是就事论事,出于公心。他自己解释说:“以内制外,顺也;今反以外制内,其可乎!”党可以指挥枪,枪不可以指挥党。武人以枢密使之内廷重职行于军镇,确实不大合适。这类似现在的大军区司令兼职政治局常委一样,很难讲通。

    皇诏颁布后,身为宰相之一的窦固贞在家中设宴,朝贵大臣均赴宴欢饮。席间,史弘肇举大杯向郭威劝酒,大声大气地叫道:“老弟,痛饮此杯!昨日廷议,如果没有我坚持,老弟你哪能得此尊荣之号!”这样一来,老史等于把朝中将相争执不和的底细暴露于大庭广众。

    苏逢吉、杨邠两个宰臣很尴尬,也一旁忙举觞劝酒向史弘肇、郭威说:“万事皆是为国家考虑,望二位不要介怀。”

    郭威厚道,陪笑点头忙尽一觞。

    史弘肇仍旧气哼哼不买帐,大言道:“安定国家,就要靠长枪大剑,毛锥子管屁用!”

    毛锥子意即指毛笔,影射弄笔弄权的文臣。

    三司使王章听此言不悦,反唇相讥:“没有毛锥子,国家财赋从何而出!”

    几个人唇来齿往,不阴不阳,表面没有撕破脸,实际已经大生龌龊。“自是将相始有隙。”

    郭威确实在大臣中算得上老成厚重之人,与隐帝辞行时,他还不忘进忠言:“太后从先帝久,多历天下事。陛下富于春秋(您年青),有事宜于禀其教而行之。亲近忠直,放远谗邪,善恶之间,所宜明审。苏逢吉、杨邠、史弘肇皆先帝旧臣,尽忠徇国,愿陛下推心任之,必无败失……”虽然苏、杨二人反对老郭带“枢密使”任军职,老郭仍明推二人是“忠臣”,可见此人的厚道和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