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保这些评论,李太后似懂非懂。但她眼角眉梢都挂满笑意,牵着小皇上的手坐到绣榻上,说道:“立春已过,再过几天就是雨水节,天气一天天暖和,今年春上的经筵也该开了。冯公公,你和张先生要赶紧会商,把el期早定下来。”
“奴才遵命。”冯保应道。
李太后瞥了一下几案,问:“今儿个有折子递进来么?’’
“有,”朱翊钧指着几案上的红木匣说,“有三道折子,儿等着与母后一起览阅。”
“都是些什么折子?”李太后问冯保。
大凡给皇上的奏折,都由通政司交给司礼监,再由司礼监转呈皇上。今日上折的内容,冯保自白云观回来就打听到了,这时候从容答道:
“今日共有三份折子,一份是漕运总督王篆就漕军编制及漕船建造事上奏,一份是户部申请增修通州粮仓,这都是例行公事,处置有定例。”
“既是例行公事,也不用念了,先送内阁票拟。”李太后吩咐,接着问,“第三份呢?”
“是工部尚书朱衡具名上奏。”
“啊,他所言甚事?”
“为杭州织造局申请用银一事。”
“他怎么说?”
“户部不肯分担应由该衙支出的那一半。”
“是四十万两吗?”
“正是。”
李太妃一下子沉默了。关于今年杭州织造局为皇上制作冠冕服饰鞋袜一事,冯保去年底就向她请示过。当时虽然她也觉得冯保的预算造得太大,但虑着小皇上自登极以来,也从未认真做过几套衣服,因此还是答允了。没想到此事又在工部尚书朱衡那里卡了壳。她虽没有见过朱衡,但对他的声名却知道得清楚。去年冬上发生的一件事情,更让她对这位老尚书没有好感。却说她当了太后以后,心里头一直记念着当年从澈县逃难到北京,途中曾在涿州娘娘庙投宿一晚的事。那时一家四口盘缠已尽,又累又饿,亏得庙中老尼收留赐给茶饭,第二天上路时,老尼还送了几十个铜板。她显贵之后,曾派人去涿州娘娘庙进香,使者回来说,那位老尼已经故去,庙也残破不堪,她听了就发愿捐资重修。在冯保的建议下,小皇上谕旨工部派员前往涿州踏勘,制订重修方案,朱衡接旨后立即上奏,言既是太后“捐资”重建,此事就不该工部负责:由于朱衡的作梗,这事儿就搁下了,到现在都未解决,李太后心里一直怫然不乐。前思后想,她斡着的下巴突然往上一挑,愠色问道:
“这个朱衡,怎么老是作对?”
冯保趁机撺掇:“依奴才看,朱衡这是自恃三朝元老,全不把万岁爷放在眼里:”
“哼,”李太后秀眉一竖,露出泼辣劲儿,“倚老卖老,再老也是个臣子,皇上做事,未必还要看臣子的脸色?冯公公,这朱衡有啥能耐?”
“他是个治河专家。”
“啊,难怪,”李太后顿了顿,又伸手抚了抚小皇上一身半新不旧的龙袍,说道,“可怜钧儿,虽然当了皇帝,穿的衣服都是旧的:让工部拨四十万两银子,朱衡都不肯,煌煌天朝,当个皇帝还这么背气!”
一直陪侍在侧一言不发的容儿,这时忽然搭讪着说:“启禀
太后,有句话不知奴婢当不当说。”
“说吧:”李太后点头。
容儿微微耸了耸小巧匀称的鼻翼,不紧不慢地说道:“奴婢偶观闲书,有记载说唐安乐公主织了一条裙子,花钱一亿缗,这价值听了让人咋舌:传说这条裙子上织满了花卉鸟兽,都只有粟米一般大小,大图案套着小图案,怎么着瞧都栩栩如生。而且这裙子从正面看是一种颜色,从旁边看,在日头底下,月光底下都呈现不同的颜色。每逢朝会,安乐公主穿出来,真个儿是倾城倾色。比之安乐公主,万岁爷花八十万两银子制作龙袍,又算得了什么!”
容儿是李太后跟前最为得宠的女官,她未曾开口说话前,冯保心里头直打鼓,他怕容儿打横炮搅黄了局,却是没想到容儿讲出这么一个绝妙的例子。他顿时觉得这容儿比什么时候都妩媚可爱,不由得赞叹道:
“看不出容尚仪还是个饱读诗书的女才子,这安乐公主的裙子,记载在哪本书上?”
“忘了,”容儿半是认真半是撒娇地说,“但我的确看到过,因事儿特别,看过一次也就记住了。”
李太后问道:“这一亿缗是个啥数目,比起八十万两银子,是多是少?”
“多老鼻子了,”冯保扳着指头瞎谝一通,“亿底下是千万,过了千万是百万,过了百万才是十万。缗是铜钱,现在十五吊钱值一两银子,这一亿缗往低处说也值几百万两银子。”
李太后抿着嘴唇想了想,摇摇头说:
“这是个极端的例子,而且也不是发生在本朝,虽可比较,但不足为凭。朱衡的折子如何处置,看来还得问过张先生。”
“太后,您怎么什么事儿都得问张先生呀?”话刚出口,容儿就感到失言,嚇得一伸舌头,赶紧用手捂住了嘴。
幸好李太后没有费怪她,只是柔声说道:“张先生是先帝亲自选定的顾命大臣,又是皇上的老师,内阁的首辅,不问他问谁呀?”
善于察言观色的冯保,早就看出李太后对张居正存有一份异样的眷顾之情,便说道:
“要不,让张先生找朱衡谈一谈,张先生满肚子主意,只要他想做的事,就没有做不成的。”
“张先生是有主见的人,”李太后赞同冯保的意见,转向小皇上说,“钧儿,你应召见张先生,当面听听他的意见。”
“母后也一起参加召见吗?”朱翊钧恳切地问。
“当然。”
李太后极轻地回了一句,说完,丰腴白皙的面颊上忽然飞起了两片薄薄的红晕。冯保看在眼里,心里头麻酥酥的,问道:
“启禀太后,奴才是不是现在就去传旨?”
“慢,”李太后轻轻地摆了摆手,说,“等把折子送到内阁,看张先生如何票拟,然后再作定夺。”
“朱衡那边怎么办?”
李太后深深叹一口气,说道:“这倔老头子,看来还得对他薄加惩戒:”
天色黑尽,冯保才乘轿回到家中。客厅里先已坐了三个人,一个是孙隆,一个是内官监掌监吴和,一个是尚衣监掌监胡本杨:这三人都是冯保出任司礼监掌印后提拔起来的,都是他的心腹:如今大内中官上至掌印太监下至内使小火者,拢共有一万二千余人:人役嚣杂衙门众多,常设机构有二十四监局。内府衙门竟是比政府衙门还要多。这二十四监局分别是司礼监、内官监、神宫监、尚宝监、尚衣监、尚膳监、值殿监、内承运库、司钥库、巾帽局、针工局、织染局、司苑局、司牧局、外承运库、甲字库、乙字库、丙字库、丁字库、戊字库、广源库、皮作局、兵仗局、宝源局、钟鼓司等。在这些监局之外,还有外派如杭州、苏州、松江等地织造局,南京鲥鱼厂,应天顺天两府及各处皇陵守备太监,派驻九边替皇上督军的中使以及东厂掌爷等,都是些要紧的肥缺:这一应监局的级别,有高有低。当初洪武皇帝定制,各监设掌印一人,称为令,正六品衔。令之下设监丞二人,从六品。丞之下设典簿一人,九品衔。各局、库级别要低得多,掌局称为大使,正九品,底下还有两名副使,从九品。但自正德之后,特别是刘瑾专权的那几年,内府监局的级别大为提升,各监令挂四品御,监丞从四品。就连一个掌库大使也挂了六品衔。凡内使有品级者,称为
中官,四品以上的中官,方能称太监。余下杂役,统称为火者。凡内使小火者挂乌木牌,头戴平巾,不得穿圆领襕衫。只有正六品以上中官方可穿补服,有牙牌官帽。四品太监穿斗牛补服,若再晋升则穿膝裥飞鱼服,再往上升方可腰系玉带穿小蟒朝天的极品补服。混到这个份上,威权相当于外廷的二品部院大臣,在紫禁城内可以骑马。不过,骑马的路线有严格规定,并不是什么地方都可以招摇的。够骑马资格的太监,不过一二十个。再往上就是可以在紫禁城内乘坐肩舆的,眼下能享受这份特权的,惟冯保一人。总之,宫内衙门众多,其等级之森严,比之外廷政府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各监局分工极细,只要用心钻营,每个衙门都有油水可捞。外廷政府铨选官员由吏部负责,内廷则由内官监掌其事。再往上就是冯保一人拍板定夺。司礼监掌印历来就有“内相”之称。再加上冯保擅于弄权,又深得李太后宠信,因此一万二千名内使,无论贵贱尊卑,谁见了他都像老鼠见了猫。
今天到他府上的这三位,都是比较得宠的,特别是内官监掌印吴和,最得冯保信任。冯保当秉笔太监与掌印太监孟冲争权夺利时,这吴和还是神宫监的一个典簿。他如同赌徒下注,看准了冯保日后能够腾达,于是拿身家性命作赌注,一宝押在冯保身上。那段时间他成了冯保的包打听,每天支着耳朵到处听动静侦伺孟冲的行动,一有风吹草动立即向冯保禀报。说实话,他这种明目张胆的作法在当时冒了很大的风险,一旦冯保失势,他就会死无葬身之地。偏偏该他走运,冯保斗垮了孟冲并取而代之,投桃报李,冯保把内廷中最为重要的肥缺内官监掌印赏给了他。如此平步青云,无异于天上掉金子。吴和感激涕零,干脆认冯保作义父,冯保也乐意接纳这个干儿子。
冯保一走进客厅,三位太监都赶忙站起来垂手侍立。冯保抬抬手说:“你们先坐着,老夫进去换换衣服。”冯保这一进去差不多又是半个时辰,他换了衣服后,又去餐厅用了晚膳,然后才打着饱嗝回到客厅。三位太监是交了酉时才接到通知让来冯保府上,谁也不敢怠慢,顾不上吃东西就赶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