枋额上所书“洞天胜景”四字,乃嘉靖皇帝手迹。由此人观,可分三路:中路依次有灵官殿、玉皇殿、老律堂、丘祖殿、三清阁与四御阁五重正殿,还有钟、鼓二楼及丰真殿、儒仙殿。东路主要建筑有南极殿、斗姥阁与藏经楼。西路有吕祖殿、八仙殿、元君殿、元辰殿、祠堂院等。道观后头还有一座偌大花园,名云集园。园内小桥浮绿,游廊迷树,亭阁掩映,山水缠绵,满目皆是仙家情趣,故又有“小蓬莱”之称。整个建筑占地有数百亩之多,且参差疏密井然有序。今日的白云观内,处处装饰一新。石阶砌玉,檐牙涂金;崔嵬殿阁流碧飞丹,雕墙画壁熠熠生辉。如此蓬莱仙国,尘世瑶池,端的是龙纹虎脉,气象万千:站在棂星门下的冯保,一看这些景致,顿时心情一爽,问站在身边的闻天鹤:
“闻道长,这道儿一尘不染,香客们怎样进来拜神呢?”
闻天鹤恭敬回答:“启禀冯老公公,贫道已得东厂指示,冯老公公在观期间,闲杂人等,一律不得入内。”
冯保微微一笑,说:“道长知会错了,咱是说,这么洁净的道儿,香客们一踩,不就脏了?”
“哦,是这样,”闻天鹤紧张的心情稍有松弛,回道,“观内有十几个小道士随时打扫,不至于污秽到哪里。”
“这样就好,不要糟蹋了仙境。”
说话问,一干人等已是款款走过窝风桥,穿过三重大殿,来到中路第四重大殿丘祖殿的门前。早在几天前,徐爵就知会闻天鹤道长,冯保此次来自云观只祭祀丘祖,余下各殿一律不进。知情人一听便知,当今皇上圣母李太后一心向佛,与道教略不关涉,冯保跟着她,不敢越雷池一步。这本在情理之中,但对于白云观来讲,多少有些遗憾。丘祖殿面阔五间,进深七楹,是白云观中最为恢弘的单檐歇山式大殿。为了这次祭祀,众貂珰合伙捐了五千两银子装修白云观,冯保单独捐了两千两银子装修这座丘祖殿:眼下看去,只见回廊藻井,飞檐础柱,莫不髹漆一新。殿中丘祖塑像也重新涂了金粉,愈觉富贵华丽。冯保跨进殿中,顿时道乐大作,众貂珰三拜九叩,一切祭奠如仪。
却说冯保跪在蒲团上还未起身,忽听得门外头传来吵闹之声,两个小内侍将他搀将起来,他眼睛瞄着丘祖,嘴中问道:
“什么人喧哗?”
与冯保一起来的徐爵正准备派人出去查看,却见东厂一黑靴小校飞快跑来禀报,说是园门外头有一个疯疯癫癫的道人,非要闯进来不可。
“是个啥样儿人?”冯保问。
“说不上,头上戴着一只铜圈,箍住一头乱发,披着一件青色大氅,手上还举着一面幡竿,上面书了‘替天行道’四字。”
冯保听了皱眉,喝道:“这是何方妖道,且把他拿了,打着问话。”
言犹未了,只听得门外有人嬉笑道:“冯老公公,不用打着问话,贫道已经来了。”
说话间,只见一个高大的身影已是闪身进门,站在冯保跟前,舞动着那根“替天行道”的幡竿。冯保正想发作,一眼瞥见这人的音容相貌很是熟悉,只是一时仓促记不清是谁,便狐疑地问:
“你是?”
来人呲牙一笑,把粘在脸上的乱发往后拢了拢,揶揄道:
“冯老公公,你这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了。”
冯保定睛一看,顿时大惊失色。来者不是别人,正是武清侯李伟的独生儿子,当今圣上万历小皇帝的嫡亲母舅李高。他慌忙言道:
“哎呀呀,原来是国舅大人,看老夫这眼神儿,竟是这等的不济,罪过,罪过!”
丘祖殿原不是会客的地方,幸好闻天鹤早在云集园中备下了陈设典雅的斋房。冯保与李高蹙了进去,闻天鹤安排好茶点就退下了。冯保抿了一口滚热的八宝茶,问道:
“国舅爷,你为何要弄出这一身打扮来?”
“过节呀,”李高脱口回答,见冯保一时没有领会,又补充道,“今儿个是燕九节,我这身打扮,您看像不像丘神仙下凡?”
这么一说,冯保才恍然大悟。传说每逢燕九节这一天,丘神仙就会乔装打扮回到白云观来度化道众,被他瞧中的人,就可以跟着他白日飞升成为仙人。丘神仙的化身,或是贫道、或是乞丐、或是娼女、或是盲叟,总之都是大千世界芸芸众生中的下九流人物:京城中一些戚畹大户膏粱子弟,逢着这一天,都会跑到白云观来向这些“贱民”布施,如果碰巧从“贱民”中遇上一个丘神仙的化身,岂不是一本万利的便宜事?不过,最乐于施舍
的,还是内廷太监。这些人既认了丘祖为本门帮主,当然就想着如何攀缘接福,一年就这一回,故都出手大方。因此就有一帮泼皮无赖,在这一日故意扮穷骗钱。李高显然不属于这种人,他之所以如此打扮,在冯保看来,纯粹是闲得无聊找乐子,因此应付道:
“难怪你硬闯白云观,番役们不敢拦你,都怕你是下凡的丘神仙,得罪不起啊。”
李高也没听出冯保话中的揶揄,嬉笑答道:“方才在白云观门外,咱这身行头,着实还唬了不少人呢!你看,这是咱收的利市钱:”说罢,解开青色大氅,只见胸前还有一个褡裢,他解下来朝地上一抖,宝钞、铜板和碎银竟滚了一地,他嬉笑说道:“这些功德钱,咱捐给白云观了。”
瞧着李高这副痴不痴呆不呆的现世宝样子,冯保心里头已是十二分的不愉快。李高资性就不是个读书种子,仗着李太后这个姐姐,镇日里呼朋引伴驾鹰逐犬,总是个不成器的纨绔子弟。如今万历皇帝登基,他这位国舅,更成了拳头上跑马粪门里吹火的人物,越发地了不得。冯保虽然不喜欢这种人,但碍着李太后,也不敢得罪他。他不知李高闯进来找他有什么事,只转口问道:
“令尊武清伯大人这一向可好?”
李高耸了耸肩,拣了一块黑脆脆的芝麻糕放进嘴中,一边嚼一边答道:
“好啥.一直心口疼!”
“啊,怎地没听说?”
“冯公公你深居大内,哪儿听说去?”
“没请太医看看?”
“太医都是些烂嘴龟子,哪能看咱爹的病。”李高口无遮拦,说话声音比劈干竹子还响,这会儿打了一个咳嗽,接着说,“咱爹的病,冯老公公你倒能治一半。”
“咱?”冯保不禁一怔,他听出李高话中有话,便警觉问道,“武清伯究竟犯的啥病?”
“心病!”
“哦?”
冯保应了一声,再不接腔。李高见他不再问了,索性自己捅了出来:“冯老公公,你说咱姐晋升太后都两年了,咱爹为何就不能水涨船高,从武清伯升上武清侯呢?”
一听这话题儿,冯保总算明了李高此行的目的。就这件事,前年秋天李太后去昭宁寺进香时,武清伯当面向她提过要求。李太后当时敷衍过去,后来也没有下文。他曾向张居正提过一次,不知出于何种原因这位首辅也是不置一辞,他就再也不好说什么了。眼下见李高一副气呼呼的样子,他知道搪塞不过去,便回道:
“册封的事是朝廷大礼,条条框框甚多,你姐姐李太后是天下第一等孝女,她何尝不想自己的亲爹封上侯爵,但礼法所限,她不好擅越。太后不开口,别人又哪敢胡乱从事。”
李高觉得这话不中听,却也不便发作。他心知肚明,自己虽贵为国舅,但进宫一次也是难上加难。平素间往宫内头传话儿,还得靠这位手眼通天的内相,于是咽了一口气,说道:
“冯老公公,咱跟你直说了吧,如果不是前年的那一场大火,逼得王希烈上吊,咱爹的武清侯,恐怕已经到手了。”
“哦?”一听见“火”字儿,冯保眼皮子直跳,“这王希烈就是活着,也未必能办成此事?”
“为啥?”
‘‘他一个礼部侍郎,有多大的权力?”
“不管权力多大,王希烈毕竟当了多年的礼部左侍郎。朝廷一应礼法,他是烂熟于胸。他说过,常规不行尚可特例,咱姐本是贵妃,一下子拔成太后,与陈皇后扯平身份,这还不是特例?咱姐可以特例,咱爹为何就不能特例?”
“国舅爷,你可不能这样攀比,你姐姐毕竟是当今圣上的生母。”
“老公公不要忘了,当今圣上的生母可是咱爹的亲生女儿。”李高说着又操起那根“替天行道”的幡竿,使劲朝地上杵了杵,翻着白眼呛道:“咱爹的事儿办不成,依咱看,就卡在一个人身上。”
“谁?”
“张居正:”。
冯保当下就冷了脸,嗔道:“国舅爷,这话可不好随便说的,首辅张先生是先帝信任的顾命大臣,你姐姐李太后对他深为倚重。你如此说话,岂不让你姐姐伤心?”
李高既不犟嘴,又不服气,只嘟哝道:“花花轿儿人抬人,人家抬咱咱就抬人,人不抬咱咱也不抬人。”
冯保不想闲扯是非,抬了抬眼皮,勉强笑道:“国舅爷也不用说气话。待瞅着机会,老夫再向太后请旨。”说着就有送客的意思。
李高连忙说道:“老公公不要理会错了,咱今儿个大老远赶来,并不是专为找你生闲气的,咱的正经事儿还没说呢。”
“啊,你还有事?”
冯保刚抬起的屁股又重新落座,李高瞅了瞅门外,低声说道:‘‘老公公,咱爹想做件事儿,究竟如何做,让咱找您讨个见识。”
“啥事儿?”冯保俯了俯身子。
李高瞅了瞅门外,神秘地说:“去年底,咱爹央人在沧州看了块吉地,想修坟呢。”
李高话音一落,冯保就知道意思了,当今的老国丈,又要变着法儿向皇上伸手要钱了。按朝廷规矩,皇亲国戚修建坟寝,朝廷可适当补助。既不是为难事,冯保心下略宽,问道:
“武清伯修坟,好哇,择的地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