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娘抬起脸来,怒气冲冲地说:“是你夺去了高阁老的首辅之位。”
张居正脸色一沉,责备地说:“玉娘,你怎能如此说话。”
“你做得,难道我就说不得。今天,你把我弄到这里来,又想如何?”
玉娘说着,习惯地又把手放在胸前。张居正瞅着她,越发产生了好感。他慢慢呷下一口酒,
说道:“玉娘,我知道你此时心境,你放心,我不会把你怎样,请坐下说话。”
玉娘犹豫了一会儿,又摸到桌边坐了下来。张居正往她盘子里夹了一些菜,温和地说:
“我们边吃边聊,好吗?”
玉娘未置可否,低头不语。张居正语重心长地说道:“玉娘啊,你一个弱女子,哪里真正懂得什么叫尔虞我诈,又哪里见过真正的铁马金戈!方才,你说我抢了高阁老的首辅之位,焉知这堂堂宰辅,上有皇上的把握,下有百官的监督,是抢得来的么?”停顿了一会儿,张居正又接着问,“玉娘,你家中还有一些什么人?”
玉娘摇摇头,打从九岁被卖进青楼,她就和家人失去了联系。张居正接着说:“如果你有一位弟弟,今年才十岁,他老担心受别人的欺负,你作姐姐的,该如何办理?”
玉娘想了想,答道:“把弟弟保护好,不要让人欺负他。”
“这就对了,”张居正话锋一转,说道,“当今皇上才十岁,他老担心受高阁老欺负,这才是高阁老下台的真正原因。”
“哦?”
玉娘抬起头来,怔怔地“望”着张居正。
张居正接着说:“高阁老与我共事多年,他既是我的良师,也是益友,我何曾有半点心思加害于他。那一天在京南驿,你突然出现,我很是为高阁老高兴,挂冠南下,有你这样的红颜知己相伴,纵然是终老林泉,又有何憾?遗憾的是,高阁老视男女私情为不道,竟然辜负了你的一片痴情。”
“别,别说了。”
玉娘轻轻摆了摆手,由于戳到了痛处,她低头嘤嘤地哭泣了起来。
“玉娘,我把你请来这里,是想帮助你。”
“帮助我?”玉娘抬起头。
看着她满脸泪痕,张居正更是动了恻隐之心,他叹了一口气,说道:
“古哲有言,饮食男女,人之大欲。无情未必真豪杰,这一点,正是我与高阁老的不同之处。昔年在翰林院,同事们曾笑言,男欢女爱之事,应有四个层次:皇上之欢,当是游龙戏凤;君子之欢,应当怜香惜玉;文人之欢,属于寻花问柳;市井小民之欢,大多是偷鸡摸狗。我张居正虽然不才,但毕竟怀有一颗怜香惜玉之心。”
“大人!”玉娘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声。
“不要喊我大人,喊我先生即可。”
“先——生。”
玉娘涩涩地喊了一句,满脸羞赧。
这一变化被张居正看在眼里,他起身踱至窗前,撩开帐幔,推窗而望,只见中天已挂了一弯
明月,山水亭榭显出淡淡的朦胧之美。张居正感叹道:
“今夜月光很美,可惜你……唉!”
玉娘摸索着也走到窗前,听窗外凉风习习,秋虫唧唧,回想过去见过的淡云秋月,顿时悲从
中来,不由得双手捂脸,再次抽泣起来。
张居正近在咫尺,闻到玉娘身上散发出的幽兰般的体香,直感到身上热烘烘的难以自持,他伸手轻轻地抚了抚玉娘瘦削的双肩,温情地问:“玉娘,听说你想离开京城?”
玉娘点点头。
“方才说过,我可以帮你。”张居正盯着玉娘挂着泪痕的脸庞,声音越发柔和了,“不管你是回南京还是想去河南新郑找高阁老,我都可以派专人护送。”
“不,我不去河南。”
“啊?”张居正眼眶中露出兴奋,“你不想见高阁老了?”
“奴家眼睛雪亮时,他尚且不要,如今,奴家已是两眼一摸黑,他更不会搭理了。”说罢,玉娘珠泪滚滚,抽泣着说,“我要回,只能回南京。”
“南京可有亲人?”
“没有,只有一个邵大侠算是恩人,是他花银钱把奴家从青楼中赎了出来。”
“邵大侠?”张居正一愣,对这个名字他并不陌生。“这些时,他来找过你没有?”
“没有,”玉娘苦笑了笑,“他还以为奴家随高阁老回了河南老家呢。”
你想回哪儿,是将来的事,现在,你不能走。”
“为何?”
“为你的眼睛。”
“眼睛,我的眼睛?”玉娘神经质地用手按了按双眼,痛苦地说,“我的眼睛还能怎么样?”“下午,是否有郎中来过?”
“有,是那个王大人领来的,那位郎中看了我的眼睛。”
“是啊,那是太医,是我让他来的。”张居正把玉娘扶回到餐桌边重新坐下,继续说道,“
太医说,你的眼睛有救。”
“真的?”玉娘不敢相信。
“太医说,你的眼睛失明,是心火上蹿和头上瘀血交杂而至,只要平静下来,吃他的汤药,将息调养,或可重现光明。”
“先生……”
喊了一句,玉娘已是哽咽无语。同为首辅,两相比较,她觉得高拱过于绝情,而眼前这位张居正——诚如他自己所言,有着怜香惜玉的君子之心。
“玉娘,你知道你目下住在何处吗?”
“知道,在积香庐。”玉娘掏出罗帕,揩了揩泪痕,问,“为何要叫积香庐?”
“这是严嵩投世宗皇帝所好,世宗晚年以焚香炼药为乐事。所以,这积香庐之香,是斋醮之香,而非妆奁之香。”
张居正这句话稍稍有点挑逗,玉娘并没有往心里去,而是担心地问:
“奴家住在这里,会不会给先生带来不便?”
“没有什么不便,你只管尽心养病。”
“多谢先生,”玉娘欲起身敛衽行礼,不知是由于激动还是看不见,竟三次没有站起来,她只好自嘲地说,“看看,我都像个老太婆了。”
“你想干什么?”张居正问。
“奴家想执壶,为先生斟酒。”
“啊,这个不必。”张居正劝阻道,“如果玉娘你还有精神,就请再唱一曲《木兰歌》吧。”玉娘摇摇头,说:“伤心事,还提它做甚。奴家再也不唱它了。先生若要听曲子,奴家唱别的。”
“好哇。”张居正立即朝门外喊道,“来人。”
刘朴应声而入,张居正吩咐他去把玉娘的琵琶拿来。刘朴出去一会儿拿了琵琶回来,递到玉娘手上,又退了出去。
玉娘调了调弦,问道:“先生想听什么?”
“随你的意。”张居正自斟自饮。
“你出个题儿吧,试试奴家应景儿的本事。”
“也好,”张居正一扭头,看到窗外远处河边上,有人提着一盏灯笼走过,便道,“你就唱个灯笼如何?”
“灯笼?”
“对,灯笼!”
玉娘怀抱琵琶,敛眉沉思了好一会儿,才慢慢转动纤纤玉指,往那四根弦上轻轻一拨,立刻,屋子里漾起柔曼如玉的乐声,玉娘慢启朱唇,婉转唱了起来:
灯笼儿,你生得玲珑剔透,
好一个热心肠爱护风流。
行动时能照顾前和后。
多亏那竹丝儿缠得紧,
心火上又添油。
白日里角落里枯坐守寂寞,
到夜来方把那青衫红袖,
送过长桥,听鼓打谯楼……
玉娘声音甜美,虽是即兴唱来,仍不失她天生的凄婉本色。张居正手执酒壶,却忘了斟酒,闭着眼睛,已是听得痴了。忽然,听得门外有嘈杂之声传进来,玉娘首先停了唱。张居正睁开眼睛,生气地斥道:
“外面何人喧哗?”
“老爷,是我?”一个声音急切地回答。
“游七?”张居正一惊,立忙坐直身子,喊道,“进来。”
游七推门进来,也不敢看玉娘一眼,只朝张居正一揖到地,禀道:
“老爷,冯公公派徐爵给你送来急信。”
“信呢?”
“是口信。”
看游七满脸惊恐的样子,张居正心一沉,暗忖:“宫中又出了何等大事?”便把游七领到外头的花厅。
水龙吟
第二十回绕内阁宫中传圣谕出命案夜半又惊心
在花厅里,游七向张居正叙述了一切:
大约一个时辰前,徐爵派人把游七约了出去会面,告诉他乾清宫内刚刚发生的事情。
却说李太后去昭宁寺礼佛回到宫中,已接近酉时,尽管疲惫不堪,她还是留下了冯保,并把正在玩耍的小皇上找到东阁来,向他备细讲了武清伯以及英国公张溶和驸马都尉许从成告状的事。朱翊钧听了,惶惑地问:
“外公真的要把花园平了种菜?”
“但愿他不会,不过,也很难说,你不知道你外公的脾气,逼急了,什么事儿都做得出来。”李太后说着长叹一口气,“张溶和许从成也都说了狠话,说这个月若再胡椒苏木折俸,他们就上街摆摊儿。钧儿,你说,如果他们都这样做了,会丢谁的丑?”
“丢他们自己的。”朱翊钧气呼呼地说道,“我就不信,他们会这么穷。”
“这不是穷不穷的问题。钧儿,你就不想想,你登极还不到三个月,就有这么多王侯闹嚷找你要饭吃,如果真的闹到外头去,天下人会怎么看你?”
“这……”
“常言道众口铄金,这事儿,咱们不能不管了。”
“怎么管?”朱翊钧眉头蹙得紧紧的,“要不,传旨请张先生来,一同商议办法?”
李太后摇摇头,说:“不用找他来了,钧儿,依咱看,你直接下旨户部,凡王侯勋戚,一体取消胡椒苏木折俸,月俸仍以银钞支付。”
“太仓银不是告罄吗?”
“让户部想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