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押着他,跟着夏婆,一路推搡着朝苏州胡同走去。
从夏婆的街头香到苏州胡同的巡警铺,约有里把路,不消片刻时辰,夏婆一行就到了巡警铺门口,脚一踏进院子,夏婆仗着人熟地熟,也不及细看,就扯着嗓子尖声尖气喊道:
“蒋二爷,你看看,咱给你领了个二只脚的骚狗公来了。”
刚喊完,夏婆这才发现院子里不对劲,平日里空荡荡的院子,如今歇了一乘八人大轿,沿着墙根,还有一二十匹马。从院门到公廨门十几步路,站了两队刀兵。廊沿下还一溜站了八个兵士,每人手擎一盏写有“巡城御史”的大白纱灯笼,把个院子照耀得如同白昼。夏婆一看这架式,知道有大人物光临,慌忙伸手掩嘴,一扭腰要退出去。正在这时,公堂里传来一声厉喝:
“何人大胆,竟敢来此喧哗,带上来。”
也不等夏婆回答,早有两个刀兵上前把她架住,连拖带拽带进公廨。
这公廨原也是夏婆熟悉的,在此坐堂问政的蒋二旺是她多年的相好。只是眼下正堂的台案之后,坐着的是一个她不认识的大官,而平日坐在这个位子上威风八面的蒋二旺,此刻却像一只发了瘟的鸡,蔫头耷脑地站在台案左下角梁柱前。
却说在巡警铺里坐堂的这位大官,正是巡城御史王篆。下午,内阁书办来到五城兵马司衙门,送来了首辅张居正给王篆的手谕。告知明日辰时,李太后要去昭宁寺礼佛敬香,要他务必“清净道路,尽心保护,慎始虑终,不可有万一之疏忽”。接到这道手谕,王篆哪敢怠慢,当即就把衙门里的佐贰官以及掌管京师各路巡逻治安的十八名把总全都找来,就如何清理街道,圈禁流民,防范突发事件,临时增添彻夜巡逻兵卒等切要事体作了详细布置。须知京城的治安,原由五城兵马司、锦衣卫和东厂三家共同负责。锦衣卫、东厂是直接由皇帝控制的警探、刑狱合一的组织。唯有五城兵马司是政府系统的警事机构,管辖着京师城中的一百二十多个巡警铺,负责京师巡逻治安,接受民众报警、追捕和缉拿案犯。五城兵马司衙门的堂上官,就是巡城御史。打从新皇上登基,王篆这个巡城御史就一刻也没有轻松过,常言道天下事大,大不过改朝换代。在这期间,京城中若有任何有碍圣朝的祸事发生,都会是他这个巡城御史的弥天大罪。谢天谢地,在这新旧交替之际,除了皇城中的争斗,京师地面还算风平浪静。可是明天李太后的出行,却让王篆感到压力很大。就是张居正不打招呼,他也知道这件事的份量,是一点差错都出不得的。所以,这个紧急会议一开就
是两个时辰,直到觉得万无一失了,王篆这才命令与会者分头行事,各负其责。他自己则于散会后,在衙门里胡乱扒了几口饭,吩咐起轿来到了苏州胡同巡警铺。这里是皇城去昭宁寺的必经之地,属于明日防范治安的重中之重,王篆委实放心不下,便亲自连夜来这里督查。
由于事前未打招呼,当王篆的大轿突然停进了苏州胡同巡警铺大院,该铺的管事档头蒋二旺还在对面的一家小酒肆里猜拳喝酒。铺院门口黑漆漆的,连灯笼也未曾点亮。进得屋来,只见两位值班的兵卒对坐抱着胯子闲聊,余下兵士却是一个也不曾看见,顿时王篆大发雷霆。他让值班兵士把蒋二旺找来,劈头盖脸一顿臭骂。命令他立即派人把全铺二十名兵卒尽快回来。遭此一吓,蒋二旺的酒醒了一大半,他跳进跳出,差不多过去了半个时辰,兵卒才找回来一大半。一直踞坐在堂的王篆余怒未消,把个蒋二旺足足骂了半个时辰,正在这不可开交之时,偏偏夏婆不识好歹地撞了进来。
兵士把夏婆扭进了公堂,这婆娘哪曾见过这阵式,心中发怵。但她毕竟是浑噩无知之人,不懂见官的规矩,一根桩站在那里,两只眼睛还四处睃看。
“跪下!”
随同王篆前来的负责崇文门一带巡警铺的一位姓张的把总吼了一句,唬得夏婆双腿一抖,身子趁势跪了下去。
王篆瞄了一眼夏婆头上满插着的镶金首饰和涂了厚厚脂粉的一张冬瓜脸,心里头顿时像吃了一只苍蝇。他皱着眉,没好气问道:
“你叫什么?”
“夏——荷女。”她本想说夏婆,一想不对劲,便改口说了个她自己都觉得生疏的名字。
“干何营生?”
“开窑子的。”
“啊?”王篆又抬头看了夏婆一眼,这女人也正拿眼瞅他,眼神中藏着的那股子淫荡让王篆很不受用,他接着问,“你方才在院子嚷什么?”
“咱说给蒋爷送了个两只脚的骚狗公来。”
“送什么来?”
“骚——狗——公。”
夏婆拖腔拖调复述了一遍,公堂里响起一阵窃窃的笑声,王篆本也想笑,但一咬牙忍住了,一拍案台,大声斥道:
“大胆泼妇,竟敢对本官如此说话,来人,把这泼妇拖下去,狠狠打!”
“是!”
立时就有几个兵士应声上来,慌得夏婆磕头如捣蒜,哀求道:“大老爷,打不得打不得,老
身说的是实话,这骚,啊不,这冒充巡卒的家伙,已被老身捆来了。”
“你说什么?有人冒充巡卒?这究竟是何等样的事情,你从实招来。”
王篆来了兴趣,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前倾了。蒋二旺也颇为吃惊,一双眼睛死盯着夏婆,铜铃一样大。
夏婆跪在地上,把事情一五一十说了。说罢,又扭头朝院子里大喊了一声:
“黑柱子,带人上来。”
一看见带上来的人,蒋二旺不禁在心中暗暗叫苦。原来此人叫王大臣。三天前,本铺巡卒刘金贵得痨病而死,正好有人介绍王大臣前来找他谋个差事,他便让王大臣顶替刘金贵当了巡卒。按洪武皇帝定下的规矩,各军卫的在籍军士,分本兵和流兵两种,本兵采用世袭制,父死子替,代代相传,而流兵则随时召募。本兵每月禄米两担,较流兵高出一倍还多。这刘金贵世袭本兵,膝下无子,人一死等于报了绝户。按例要上报到五城兵马司衙门注销军籍,但蒋二旺想吞占刘金贵的禄米,便大胆让王大臣顶替了,言明刘金贵的禄米各得一半。王大臣爽然答应。今天下午,蒋二旺才把刘金贵的腰牌给他,言明明日到铺就职。没想到这么快就出了事。
王大臣一进来,便很知趣地跪下。王篆扫了他一眼,问道:“你是这个巡警铺的?”
“是。”王大臣瑟缩地看了蒋二旺一眼。
“腰牌呢?”
“在我这儿呢!”
夏婆把手伸进月色夏布襟褂,掏出那只腰牌,旁边的军士接过,双手递了上去。
王篆把那面腰牌翻过来倒过去看了几遍,眼角的余光却一直在注视着蒋二旺,只见这位档抓耳挠腮,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王篆阴阴地一笑,突然大喝一声:
“来人!”
“到!”
立刻就有四名手持水火棍的兵士挺身向前。
王篆指着跪在地上的王大臣,下命令道:“把这厮拖下去,狠狠地打,打断他的双腿。”
四名军士一声应诺就要动手,慌得王大臣膝行上前,苦苦哀求道:“请大人饶命,谅小人这是初犯,往后再也不敢了。”
王篆小三角眼往上一吊,斥道:“本官可以饶你,洪武皇帝亲自制订的《大明律》却饶你不得,在籍军士嫖娼者,斩无赦。打断你的双腿,这还是本官的通融,拖下去。”
“大人既如此说,容小人秉告实情。”
“说!”
“小人不是在籍军士。”
“啊,你不是刘金贵?”
“小的不是,小的名叫王大臣。”
“那你为何要冒充军士,滋扰生事?”
“不是冒充,是顶替。”王大臣嗫嚅着。
“谁让你顶替的,刘金贵现在何处?”
王篆明是问王大臣,眼睛却盯着蒋二旺。这位档头额头上早已汗如雨下,恨不能找个地缝儿钻进去。到了这个关节眼上,王大臣才知道闯了大祸,也是紧张得嘴唇发乌,不知说什么好。屋子里顿时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说,刘金贵哪里去了?”王篆又问了一句。
夏婆觑着蒋二旺,她见这位老相好脸色蜡黄,嘴唇哆嗦着不说话,心里头不禁骂了一句“脓包”,便替他答了:
“刘金贵三天前就死了。”
“唔,”王篆点点头,他要的就是这句话,接着问王大臣。“谁让你顶替的?”
王大臣看了一眼蒋二旺,不作声。
王篆至此已全都明白了个中蹊跷,但他今夜里没有心思审理此事,他吩咐把王大臣押下去收监严加看守。
当兵士押着王大臣退堂时,站在一旁的夏婆幸灾乐祸。王大臣见了心里不服,忽然脚步一收,回转身来犟着脖子喊道:
“大人,小的还有要事禀告。”
“何事?”
“这位夏婆拐卖良家妇女。”
王大臣接着就把玉娘的事讲了。玉娘这个名字,王篆并不陌生,她不但让高拱赞叹,同时也得到张居正的激赏,只是不知道此玉娘是不是彼玉娘。王篆也不搭话,挥手让兵士把王大臣带下去,然后问夏婆:
“窑子街有多少家窑子?”
“三十多家。”
“每天有多少嫖客?”
“少则几百,多则上千。”
“生意有这么好?”
“这一带流民多,窑子街就赚他们的钱。”
“你开的窑子是不是最大的?”
“不是最大的,但是肯定是最好的,”夏婆说起“生意”来,顿时就眉开眼笑,嘴巴上毫无遮拦,“我家那个枣妮儿,不是我夸,全窑子街找不出第二个来,大人您是身分太高了,不然,老身就让你去尝个鲜。”